第二十四章:桃林残梦遇故知
密林的露水打湿了裤脚,像拖着串冰冷的锁链。柳芽瘸着腿走在最末,短铳的木托在掌心磨出热辣辣的疼,哑铳里的铁砂却被他用布紧紧裹着——这是从鹰嘴崖带出来的最后一点铁,攥着它,就像还攥着没散的弟兄们。
“歇会儿。”独眼龙在块青石上坐下,用断了的枪杆支撑着身体,右脸的伤口结了层暗红的痂,说话时牵扯着皮肉,疼得他龇牙咧嘴。他从怀里摸出个瘪了的铁皮酒壶,晃了晃,只倒出几滴浑浊的酒液,淋在伤口上,“嘶”地吸了口冷气,“这伤再发炎,就得把脑袋割下来喂狼了。”
春桃蹲在溪边洗手脚,裸着的左脚掌上划开道血口子,被清水一泡,白肉翻出来,看得人头皮发麻。她咬着牙撕下裙角,蘸着溪水往伤口上裹,布条立刻被血浸透,像朵烂在泥里的桃花。“往南走了三十里,”她望着溪水往南流的方向,“该快到桃花村了吧?”
柳芽靠在树干上,啃着昨天剩下的半块窝头。干粮早就见了底,野山羊寻来的野菜带着股土腥味,嚼在嘴里像吞着带刺的草。他望着南边的山影,那里的轮廓在暮色里渐渐模糊,像幅被雨水洇开的水墨画:“王老汉说,桃花村外有片桃林,三月落英能埋到膝盖。”
“现在可不是三月。”独眼龙啐了口带血的唾沫,独眼里映着溪边的野山羊——那畜生正用舌头舔着春桃的伤口,粗糙的舌面竟带出些奇异的暖意,血似乎都流得慢了些,“这时候去,怕是只剩枯枝败叶。”
话音未落,野山羊突然竖起耳朵,朝着密林深处“咩”地叫了一声,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警惕。柳芽立刻攥紧短铳,春桃也摸出最后一颗手榴弹,引线在掌心硌出红痕。林间的风突然停了,只有松针落地的轻响,像有人踮着脚在靠近。
“是......是自己人吗?”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树后传来,带着哭腔。
柳芽举着火折子往前凑了两步,火光里映出个蜷缩的身影——破破烂烂的清兵号服,光溜溜的脑袋上沾着草屑,正是鹰嘴崖上反戈的那个年轻兵,狗剩。他怀里抱着杆鸟铳,枪托上的铜丝缠了又缠,此刻正抖得像风中的蛛网。
“你咋跑出来的?”春桃的声音发颤,手里的手榴弹松了些。
狗剩“扑通”跪在地上,眼泪混着泥水流进脖子:“俺看见你们往矿洞跑,就趁清兵收拾尸体时滚下陡坡......腿被石头划烂了,爬了一天才到这儿......”他指着自己的裤腿,那里的血渍已经发黑,裤脚缠着片撕下来的号服布,“俺们村......就在前面的桃花村......可不敢回去,清兵说不定在那儿搜......”
独眼龙突然笑了,笑声震得伤口生疼:“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他扔给狗剩块野菜根,“起来,带路。去你村外的桃林,总比在林子里喂狼强。”
狗剩嚼着野菜根,眼泪掉得更凶,却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因为松了口气。他拄着鸟铳站起来,瘸着腿走在前面,号服的后襟磨出个大洞,露出背上纵横的鞭痕——是清兵打的,他说只要走慢一步,监军的鞭子就像雨点似的落下来。
月上中天时,桃林终于出现在眼前。枯枝像瘦骨嶙峋的手,在月光里抓着稀薄的云。地上落满了腐烂的桃叶,踩上去“咯吱”响,像踩着碎掉的骨头。狗剩说村里的人早就跑光了,去年清兵来抢粮,烧了半个村子,剩下的人带着种子往南逃,不知散落到了哪片山里。
“那是俺家的草屋。”狗剩指着林边一座歪斜的土坯房,屋顶塌了半边,露出黢黑的梁木,“俺娘总在屋后种向日葵,说跟着太阳转,日子就有盼头......”他突然往草屋跑,却被门槛绊倒,摔在满是灰烬的院子里,“娘!娘——”
没人应声。只有灶膛里的余烬被风吹起,打着旋儿飘向夜空,像无数细碎的萤火虫。春桃跟着走进屋,墙角堆着半袋发霉的玉米面,豁口的陶碗里还留着点野菜汤的痕迹,显然是仓促离开的。她掀开灶台上的破锅盖,里面躺着个绣了一半的荷包,针脚歪歪扭扭的,上面绣着朵桃花,线还没来得及剪断,缠着针插在布上。
“俺娘......”狗剩抱着荷包哭,“她总说等俺回来,就把这荷包给俺装麦饼......”
独眼龙在屋后的向日葵地里蹲下来,泥土里还埋着些干瘪的花盘,被冻得硬邦邦的。他用手刨开冻土,竟摸出个陶罐,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半罐盐巴,还有十几个干硬的桃干,黑得像块炭,却透着股甜香。“藏得够深。”他把桃干分给众人,“这老婆子,是个会过日子的。”
柳芽咬了口桃干,酸涩的味道刺得舌头发麻,却有丝微弱的甜在喉咙里漫开。他想起去年在村里,张婆婆也晒过桃干,放在灶台上的竹篮里,胜儿总趁人不注意偷着抓,吃得嘴角发黑。他突然捂住嘴,怕哭出声来惊动了这片死寂的桃林。
夜过半时,林外突然传来马蹄声,嘚嘚地敲在冻土上,像砸在每个人的心上。狗剩吓得钻进柴房的草堆,独眼龙把陶罐藏进向日葵地,春桃则攥着手榴弹躲在门后,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柳芽举着火折子往门缝外看,月光里映出几个模糊的身影,骑着马在桃林外徘徊,铠甲上的铜钉闪着冷光。
“是清兵的巡逻队。”独眼龙凑到他耳边,声音压得极低,“看样子是在搜逃兵......狗剩的辫子没了,被他们撞见就是个死。”他摸出块石头,往屋后的桃林扔去,“砰”的一声惊起片宿鸟,巡逻队的马蹄声立刻朝着那边去了。
众人屏住呼吸,听着马蹄声渐渐远了,才敢喘口气。狗剩从草堆里爬出来,浑身沾满草屑,像只受惊的兔子:“俺们不能待在这儿......天亮他们还会来搜......”
“往南走,去石桥镇。”独眼龙擦了擦手里的石头,上面沾着的泥土里混着点桃干的碎屑,“那里有个老药铺,掌柜的是俺在宁远时的弟兄,说不定能给你俩治治伤。”他看了看春桃的脚和柳芽的瘸腿,“再拖下去,不用清兵追,两条腿就得废了。”
天蒙蒙亮时,他们离开了桃花村。狗剩把那半袋玉米面和陶罐里的盐巴背在身上,怀里揣着那个没绣完的荷包,像揣着团火。春桃用布条把脚裹得更紧,走在结了薄冰的小路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柳芽走在最后,回头望了眼那座歪斜的草屋,灶台上的破锅盖被风吹得“哐当”响,像谁在里面咳嗽。
路过桃林深处时,狗剩突然停住,指着一棵老桃树的树洞里:“俺们村的人,都把重要的东西藏在这儿。”他伸手往里摸,掏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打开一看,是叠得整整齐齐的十几张黄纸,上面用毛笔字记着些名字和数字,“这是......俺们村的花名册!谁家有几口人,种了几亩地,都记着呢......”
纸上的字迹被潮气浸得发皱,有的名字被圈了红圈,旁边写着“没了”两个字,墨迹晕开,像滴在纸上的血。柳芽看着那些名字,突然想起自己村里的祠堂,供桌上也摆着这样的名册,清兵烧村那天,火舌舔着供桌,那些名字在火里蜷成了黑蝴蝶。
“带上吧。”春桃把黄纸折好,塞进狗剩怀里,“总有一天......能给他们立块碑。”
老桃树的枝桠上,挂着个破旧的风筝,竹骨断了半截,纸面上画的桃花被雨水泡得发灰,却还倔强地系着根线,被风吹得轻轻晃,像只不肯飞走的鸟。狗剩解下风筝,把线缠在手腕上:“这是俺小时候扎的......娘说放得越高,日子就越红火......”
往南的路渐渐平坦起来,路边开始出现零星的人家,却都是空的,门扉歪斜,井台上结着厚厚的冰,像口冻住的眼睛。有户人家的院墙上,还留着用石灰写的“清”字,被人用石头砸得坑坑洼洼,笔画里嵌着些碎砖,像没长好的疤。
“快到石桥镇了。”独眼龙指着远处的炊烟,那烟细得像根线,在灰蒙蒙的天上摇摇晃晃,“有烟就有人,不管是啥人,总能讨口热水喝。”
走近了才发现,石桥边的土路上,躺着个蜷缩的身影,身上盖着些枯草,露出的手背上布满冻疮,红得像要流血。春桃蹲下去推了推,那人动了动,发出微弱的呻吟,声音里带着股熟悉的嘶哑。
“是......是周大哥?!”柳芽的声音发颤,用火折子凑近一看,那人果然是周大夯,脸上沾着血污,左臂不自然地扭曲着,胸口的箭伤渗出血来,把枯草染得发黑。
周大夯缓缓睁开眼,看见他们,突然笑了,嘴角淌出点血沫:“俺......就知道你们能跑出来......”他咳了两声,从怀里掏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递过来,“这是......从清兵那儿......抢的伤药......”
油纸里裹着个小瓷瓶,上面贴着“金疮药”的标签,瓶身摔出个豁口,药粉撒了一半。春桃赶紧打开瓶子,一股清凉的药味散出来,她倒出点药粉,小心翼翼地撒在周大夯的箭伤上,他疼得浑身一颤,却咬着牙没哼出声。
“俺中了箭......从鹰嘴崖滚下去......顺着溪水漂到这儿......”周大夯喘着气,眼睛望着南边的天空,“他们......他们要往南打......说要......要踏平所有反贼的窝......”他抓住独眼龙的手,掌心烫得吓人,“老兄弟......得想法子......不能让他们得逞......”
独眼龙的独眼里滚下滴泪,砸在周大夯的手背上:“你撑着......到了石桥镇就有救了......那药铺掌柜的医术好,当年在宁远,刀穿了肚子都能给缝上......”
周大夯勉力点了点头,脸色虽惨白,眼神却亮了些:“俺还不能死......鹰嘴崖的弟兄们......还等着俺报仇......”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撑起身子,却又疼得倒回枯草里,“得找个地方先躲起来......养好了伤......再做计较......”
柳芽赶紧扶住他:“周大哥,俺们扶你去石桥镇,找那药铺掌柜的给你治伤。”
周大夯摆了摆手,喘了好一会儿才说:“不能去镇上......清兵说不定在那儿布了哨......找个偏僻的山坳......先把伤稳住......”他指了指石桥下的涵洞,“那儿......以前躲过人......干燥......还隐蔽......”
独眼龙探头往涵洞看了看,黑漆漆的洞口透着股潮气,却确实是个藏身的好地方。“行,就去那儿。”他蹲下身,“我背你。”
周大夯也不推辞,咬着牙爬上独眼龙的背。独眼龙刚直起身,就疼得“嘶”了一声——右脸的伤口被牵扯到了,但他没吭声,一步步往涵洞挪。春桃和柳芽收拾好东西跟在后面,狗剩则提着鸟铳在前面探路,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涵洞不深,里面堆着些干草,像是以前有人住过。柳芽点燃火折子,昏黄的光线下,能看见墙壁上刻着些模糊的字,仔细辨认,竟是“反清复明”四个字,笔画苍劲,想来是早年义士留下的。
“把药给俺......”周大夯靠在干草堆上,声音还有些虚弱,“春桃,帮俺把箭伤再处理下......得把箭头......取出来......”
春桃心里一紧,取箭头可不是小事,弄不好会出人命。但她知道此刻不能犹豫,咬了咬牙,从包袱里找出把小刀,在火上烤了烤消毒:“周大哥,你忍着点。”
周大夯点了点头,紧紧闭上眼。春桃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用小刀划开伤口周围的皮肉,寻找箭头的位置。血一下子涌了出来,她赶紧用布按住,手都在发抖。
“往左边点......”周大夯疼得额头冒汗,却强撑着提醒,“箭头......可能偏了......”
折腾了好一会儿,春桃终于用刀尖挑出了那个带倒钩的箭头。箭头锈迹斑斑,上面还沾着血肉,看着触目惊心。她赶紧撒上金疮药,用干净的布条紧紧缠好。
“好了......”春桃松了口气,额头上全是汗。
周大夯缓缓睁开眼,脸色虽依旧苍白,却多了点血色:“多亏了你......春桃......”他看向独眼龙,“老兄弟,你去镇上......探探情况......顺便买点干粮和药......别惊动清兵......”
独眼龙点头:“我知道。你们在这儿等着,别出声。”他把陶罐里的桃干和盐巴留下,又把短铳递给柳芽,“看好周大哥。”
等独眼龙走后,柳芽坐在周大夯身边,看着他胸口起伏的绷带,心里五味杂陈。他想起周大夯在鹰嘴崖上指挥作战的样子,威风凛凛,可现在却伤成这样。
“柳芽......”周大夯突然开口,“那个炮栓......还在吗?”
柳芽赶紧从怀里掏出那个锈迹斑斑的炮栓,上面的“宁”字在火光下依稀可见。
周大夯摸了摸炮栓,眼神里满是感慨:“这是......当年宁远炮营的......老伙计了......跟着俺......打过不少仗......”他把炮栓递给柳芽,“你拿着......等俺伤好了......教你......怎么用它......调炮口......”
柳芽握紧炮栓,铁的凉意透过掌心传来,却让他心里踏实了不少:“周大哥,你一定要好起来。”
“会的......”周大夯笑了笑,“俺还没看着你们......把清兵赶出去......怎么能倒下......”他闭上眼睛,“让俺......歇会儿......”
柳芽和春桃、狗剩都放轻了动作,生怕打扰到他。火折子的光忽明忽暗,映着涵洞墙壁上“反清复明”四个字,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这片土地上曾经的抗争与热血。
不知过了多久,涵洞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柳芽立刻握紧短铳,狗剩也举起了鸟铳。
“是我。”独眼龙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众人松了口气,柳芽赶紧出去接应。独眼龙手里提着个布包,里面装着几个馒头和一些草药。
“镇上......情况还好......”独眼龙走进涵洞,压低声音说,“清兵......没在镇上设哨......药铺掌柜的......还记得我......让他备了些治伤的药......”他把馒头递给众人,“先垫垫肚子。”
春桃接过草药,立刻在火上烤着,准备熬药。药香渐渐弥漫开来,和着馒头的麦香,竟有种奇异的安稳感。
周大夯被药香唤醒,喝了点药汤,又吃了半个馒头,精神好了不少。“老伙计,谢了......”他看着独眼龙,“接下来......得想个长远的法子......总不能一直躲着......”
独眼龙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等你伤好了,咱们去黑风岭看看......听说那儿......有股义军......说不定能......合到一块儿去......”
“黑风岭......”周大夯眼睛一亮,“俺听说过......那儿的义军......挺能打的......”他攥紧拳头,“好......就去黑风岭......咱们......再拉起一支队伍......跟清兵......好好干一场......”
柳芽看着周大夯眼里的光,心里也燃起了一团火。他摸了摸怀里的炮栓,又看了看身边的同伴,突然觉得,只要他们还在,只要这股抗争的火苗还在,就总有希望。
涵洞外的天渐渐亮了,阳光透过洞口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光斑。风从洞口吹过,带着远处石桥镇的喧嚣,却吹不散涵洞里的决心。他们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喘息。清兵的马蹄声或许还在附近徘徊,追兵的阴影从未真正散去,但此刻,涵洞中的微光与彼此的呼吸交织在一起,竟织成了一张坚韧的网,兜住了摇摇欲坠的希望。
周大夯靠着干草堆,闭目养神,胸口的绷带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春桃将剩下的草药分成几包,用布仔细包好,又将那半瓶金疮药塞进周大夯怀里:“这药省着点用,等到了黑风岭,再想法子找新的。”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稳妥,像山间的溪流,默默浸润着干涸的土地。
狗剩蹲在洞口,手里摩挲着那本花名册,黄纸边缘被潮气浸得发卷,像老人起皱的皮肤。他忽然抬头,望着石桥的方向:“俺娘说,石桥镇的老药铺以前是个郎中开的,那郎中救过不少被清兵打伤的人,后来才改成药铺的。”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以前那个人。”
柳芽凑到洞口,顺着狗剩的目光望去。石桥上偶尔有几个行人走过,穿着粗布衣裳,脚步匆匆,脸上带着警惕的神色。镇口的酒旗耷拉着,被风吹得有气无力,像个泄了气的皮囊。“不管是谁,”柳芽攥紧手里的短铳,“只要不帮清兵,就是好人。”
独眼龙往火里添了根柴,火星子“噼啪”跳起来,映得他独眼里的水晶片闪闪发亮:“药铺掌柜的姓秦,当年在宁远时跟我喝过酒,是个血性人。他说过,医者眼里只有伤,没有‘顺民’和‘反贼’。”他往周大夯那边挪了挪,“等你能走了,咱们就去跟他辞行,顺便再讨点药。”
周大夯哼了一声,像是在笑:“讨药可以,可别学当年在宁远那样,喝得烂醉,把炮营的号旗当酒旗扯......”话没说完,一阵咳嗽打断了他,胸口的伤又开始疼,他却咬着牙没哼出声,只是摆了摆手,“不说这个......柳芽,把炮栓给俺看看。”
柳芽赶紧递过炮栓。锈迹斑斑的铁疙瘩在火光下泛着暗哑的光,“宁”字的刻痕里嵌着些泥垢,却依旧清晰。周大夯用拇指蹭了蹭那个字,指腹的老茧磨得铁锈簌簌往下掉:“这炮栓......是俺刚入营时,老把总给的。他说,炮是铁做的,心得是钢铸的,才能守住宁远城。”他忽然看向柳芽,眼神变得锐利,“你知道为啥要学调炮口?”
柳芽摇摇头。他只见过炮轰出去时的火光,像天上炸响的雷,却从没想过那小小的炮口背后藏着什么讲究。
“因为炮不光是用来杀人的,”周大夯的声音沉下来,带着股金属的质感,“是用来护人的。准头差一分,就可能误伤自己人,或是让该打中的清兵跑了。”他把炮栓递回去,“等你学会了,就知道这铁疙瘩有多沉——不光是分量沉,肩上的担子更沉。”
柳芽握紧炮栓,铁的凉意顺着掌心往骨头里钻,竟像是在回应周大夯的话。他想起鹰嘴崖上炸开的炮火,想起弟兄们倒下时的模样,突然懂了——那些炮口对准的,从来都不只是敌人,还有身后要守护的人。
傍晚时分,独眼龙又去镇上转了一圈,带回些玉米饼和一小袋糙米。“秦掌柜说,清兵最近在搜捕从鹰嘴崖逃出来的人,盘查得紧,让咱们夜里再动身。”他把饼分给众人,“他还塞给我这个。”说着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一看,是几块黑褐色的药膏,散发着草药的清香,“说是治冻疮的,给周大夯和柳芽抹。”
春桃接过药膏,先给周大夯冻伤的手背涂上,又往柳芽瘸着的脚踝上抹了些。药膏凉丝丝的,抹开后竟生出点暖意,像有只温柔的手在轻轻揉搓。“秦掌柜是个好人。”她轻声说,眼里闪着光。
周大夯活动了下手指,冻疮的灼痛感减轻了不少:“好人有好报。等将来打跑了清兵,让他重开郎中馆,不用再躲躲藏藏卖药。”
夜深后,石桥镇的灯火渐渐灭了,只有几处人家还亮着微光,像困在黑暗里的星。独眼龙背起周大夯,春桃提着包袱,柳芽和狗剩一前一后探路,四人借着月色往黑风岭的方向走。
路上的积雪化了又冻,结着层薄冰,走起来“咯吱”响,像踩着碎玻璃。柳芽瘸着腿,每一步都牵扯着伤口,却咬着牙紧跟在后面。他看见周大夯趴在独眼龙背上,右手紧紧抓着独眼龙的衣襟,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一定还在疼,却一声不吭,像块经得住捶打的铁。
走到半山腰时,狗剩突然停住脚步,指着远处的山影:“看,那就是黑风岭。”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黑沉沉的山岭在月色里像头卧着的巨兽,山顶隐在云雾里,看不清模样。山脚下有几点星火在移动,忽明忽暗,像是守山人的火把。
“有岗哨。”独眼龙压低声音,“看来传言不假,确实有队伍在这儿。”他把周大夯放下,让他靠着棵老松树歇脚,“我去探探路,你们在这儿等着。”
周大夯拉住他:“小心点,别说是从鹰嘴崖来的,先看看他们的底细。”
独眼龙点头,身影一闪便钻进了密林,像只夜行的豹。柳芽握紧短铳,心怦怦直跳,既期待又紧张——黑风岭的义军会接纳他们吗?他们能在这儿重新站起来,像周大夯说的那样,再跟清兵干一场吗?
春桃从包袱里掏出块玉米饼,掰了一半递给周大夯:“垫垫肚子,山路还长。”
周大夯咬了口饼,饼渣掉在胸口的绷带上,他却不在意:“等过了这岭,咱们就有个像样的窝了。到时候,我教你们铸炮,柳芽学调炮口,铜锤......哦,铜锤不在了......”他突然顿住,声音低下去,眼里的光暗了暗。
柳芽知道他想起了鹰嘴崖上牺牲的弟兄,赶紧说:“周大哥,狗剩也能学!他说他爹教过他拉风箱,力气大着呢。”
狗剩赶紧点头,脸涨得通红:“俺还能扛炮弹!只要能打清兵,干啥都行!”
周大夯笑了,拍了拍狗剩的肩膀:“好小子,有志气。等伤好了,我先教你认炮的零件,哪个是炮栓,哪个是炮架,别到时候手忙脚乱。”
正说着,密林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独眼龙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个举着火把的汉子。汉子们穿着粗布短打,腰间别着刀,眼神警惕,却带着股正气。
“是自己人。”独眼龙低声说,“他们头领听说咱们是从鹰嘴崖来的,让过去说话。”
领头的汉子抱拳:“俺们头领在山神庙等着,几位跟俺来。”他的声音洪亮,带着山里人的爽朗,目光扫过周大夯的伤,没多问,只是往旁边让了让,“慢点走,夜里路滑。”
往山上去的路更陡了,两旁的树林里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想来是隐藏的岗哨。火把的光在林间跳跃,把众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串紧紧相连的锁链,锁着共同的信念。
山神庙不大,院墙塌了半边,神像也缺了胳膊,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神龛前点着盏油灯,灯光下,一个络腮胡的汉子正坐在石凳上擦枪,见他们进来,放下枪站起身,声音像磨过的石头:“俺是黑风岭的头,姓赵,你们叫俺赵胡子就行。”他的目光落在周大夯身上,“这位是......宁远炮营的周兄弟?”
周大夯愣了一下:“赵大哥认得俺?”
赵胡子笑了,露出两排黄牙:“当年宁远保卫战,你一炮轰掉清兵的粮草营,这事谁不知道?俺那时就在城外,亲眼看见的——那火光,红得像烧着了天!”他往石凳上拍了拍,“坐,快坐。俺这庙小,没好茶,将就着喝口热水。”
春桃赶紧给周大夯找了个草堆坐下,柳芽和狗剩则站在一旁,看着赵胡子和周大夯说话。赵胡子说,黑风岭的义军大多是逃难的百姓,有农民,有矿工,还有像他们这样从战场上逃出来的士兵,聚在一起,就是为了不被清兵欺负,能活下去。
“鹰嘴崖的事,俺们听说了。”赵胡子叹了口气,往火堆里添了根柴,“弟兄们都是好样的,可惜了......”他看向周大夯,“你们要是不嫌弃,就留在黑风岭。有口吃的,就分你们一半;有杆枪,就给你们一支。将来打清兵,多个人手,就多一分力气。”
周大夯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赵胡子按住:“躺着说。都是刀尖上讨生活的,不用客气。”
“赵大哥仗义。”周大夯眼里泛起红,“俺们......没啥能报答的,只有这身力气,还有点铸炮的本事。只要黑风岭信得过,俺就把弟兄们教出来,铸几门好炮,保这山岭,护这百姓。”
赵胡子眼睛一亮,猛地拍了下大腿:“太好了!俺们正缺会铸炮的!前阵子从清兵那儿缴了些铁料,愣是没人会用,堆在洞里快锈了!”他往庙外喊了一声,“去,把老矿工叫来!让他听听,咱们有救了!”
不一会儿,一个头发胡子雪白的老汉被领了进来,手里还拄着根铁钎,正是赵老窑。他一听说周大夯会铸炮,浑浊的眼睛顿时亮了,抓住周大夯的手就不放:“真的?你真的会铸炮?俺们矿里的铁......能铸出能打三里地的炮?”
周大夯看着他激动的样子,笑着点头:“只要铁够纯,别说三里,五里地外的酒坛子,俺都能让它开花。”
赵老窑笑得皱纹都堆在了一起,嘴里不停念叨:“太好了......太好了......这下清兵再来,就让他们尝尝铁疙瘩的厉害......”
庙外的风还在吹,卷着松涛声,像无数人在低声呐喊。柳芽望着油灯下众人的脸,周大夯的坚毅,赵胡子的豪爽,赵老窑的激动,春桃的安稳,狗剩的期待......还有独眼龙独眼里映出的火光,像一颗跳动的星。
他摸了摸怀里的炮栓,“宁”字的刻痕硌着掌心,却不觉得疼。他知道,他们又有了新的方向,像那座黑风岭,沉默着,却蕴藏着无尽的力量。而那些从鹰嘴崖带出来的铁砂,那些桃林里藏着的信念,那些石桥镇药铺里的温暖,此刻都汇聚到了这里,像水流向海,像火聚成焰,只等一个时机,便能燎原。
夜色渐深,山神庙的油灯却越烧越亮,把神像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沉默的守护者。周大夯靠着草堆睡着了,嘴角带着笑,想来是梦见了炮口喷出的火光,照亮了南方的天空。柳芽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星子窜起来,映得“宁”字炮栓闪了闪,像在回应着什么——回应着那些未竟的事,那些要守的人,那些终将在黑风岭上,重新燃起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