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听话的刀…”
朱温眼中最后一丝犹豫,消失了。
敬翔的话,句句戳中他内心最隐秘的需求,安全、控制、以及对沙陀铁骑的恐惧。
能力?
在绝对的忠诚(或者说绝对的依附)面前,可以退而求其次。
他需要一道能挡住李存勖的盾牌,至于反击的刀,可以由他朱温亲自来挥动,或者交给那些更“安全”的将领。
“好!就他了!传旨:擢王景仁为北面行营都统、诸道兵马招讨使!总领河北战事,统兵迎击李存勖!”
王景仁被擢升为北面行营都统、总领河北战事的消息,虽无明旨昭告天下,但这等重大军情任命,如何瞒得过那些消息灵通的军中宿将?
左龙虎统军、汴梁宿将牛存节的府邸内。
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冬夜的寒意,却驱不散堂内几位老将脸上浓得化不开的阴霾。
牛存节、王檀等几位跟随朱温多年的将领,围坐在一起,面前案几上的酒菜几乎未动。
“王景仁?”牛存节猛地将手中的酒杯顿在案几上,酒液四溅。
他豹头环眼,此刻因愤怒而须发皆张,“一个淮南降将!寸功未立!寸土未得!”
“仅凭在晋州缩在城里,没让李亚子打进来,就……就一步登天,成了总领河北、节制诸军的都统?”
“节制我们,节制杨师厚,节制刘鄩,他王景仁算个什么东西!”
王檀相对沉稳,但脸色也极为难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酒杯边缘,声音低沉:
“牛兄慎言。此乃圣旨。只是,这王景仁,论资历、论战功、论对汴梁的忠心…如何能服众?”
“让他统领禁军精锐,去对阵李亚子的沙陀铁骑?这…这不是儿戏吗?”
“忠心?”旁边一位资历稍浅的将领忍不住冷笑,“他的忠心,不过是系于皇上一人罢了!”
“无根之萍,只能紧紧抓住皇上这棵大树!皇上用他,看中的不就是这个‘安全’吗?怕我等……功高震主啊!”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
堂内,死寂。
刘知俊叛逃的阴影,王重师冤死的血迹,鬼魅一般在烛光摇曳中无声地游荡。
一种兔死狐悲的寒意,浸透了每个人的骨髓。
牛存节灌下一大口冷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头的愤懑:
“杨师厚坐拥数万精兵,刘鄩‘一步百计’算无遗策!哪一个不比那王景仁强百倍?”
“梁…皇上这是被李亚子吓破了胆!被刘知俊、王重师的事…寒了心,也寒了我等的心啊!”
“寒心又如何?”王檀苦涩地摇摇头,“君命难违。只是这河北之战,让一个只知守城的降将统领,前景堪忧啊!”
“汴梁最精锐的儿郎,怕是要…唉!”
他长叹一声,未尽之言,充满了对未来的悲观。
几位将领默默无言,只是闷头喝酒。
炭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他们脸上交织的愤怒不甘。
对王景仁的不屑,对皇帝决策的怨怼,对自身处境的担忧,困扰着这些曾为朱温浴血奋战的老将。
汴梁军队的中枢,在这决定国运的关键时刻,已然出现了一道难以弥合的裂痕。
暗流,在无声的怨愤中,汹涌成冰。
与宿将府邸的怨愤不同,被天降馅饼砸中的王景仁府邸,此刻弥漫的,却是一种惶恐不安的气氛。
圣旨宣读完,传旨太监和护卫的禁军趾高气扬地离去。
王景仁独自一人站在空旷而略显寒酸的正堂中,手中紧握着那枚象征着北面行营都统无上权柄的虎符兵印。
金铜铸就的虎符,冰凉刺骨,沉甸甸的,几乎让他握不住。
没有升迁的喜悦,只有山岳般的压力和无边的惶恐!
总领河北战事,节制诸军,迎击李存勖?
王景仁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不过是一个新近归附的降将,在汴梁军中毫无根基。
甚至连自己的亲兵部曲,都被朱温以“整编”为名打散安置。
他熟悉的是淮南水网间的城池攻防,是依托营寨抵御流寇。
而即将面对的,是在夹寨之战中神魔般撕裂梁军铁壁的李存勖,是那支来去如风嗜血如命的沙陀铁骑。
是在河北平原上,与这样的对手,进行一场关乎国运的野战决战。
“李亚子……”王景仁喃喃自语,这个名字让他从心底感到一阵寒意。
晋州之战,他确实守住了城池,但只有他自己清楚,李存勖那看似凶猛的攻势,实则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克制。
如今看来,那根本就是故意示弱,麻痹朱温。
而自己,竟然成了朱温被麻痹后选中的那颗棋子。
朱温为何用他?王景仁心如明镜。不是因为他能打,而是因为他“安全”。
因为他没有根基,只能依附。
因为他“擅长防守”,正好符合朱温想先稳住阵脚的心态。
这看似无上的权柄,实则是架在火堆上的炙烤,是随时可能将他焚为灰烬的催命符。
汴梁宿将们的身影,在他眼前晃动。
牛存节那充满不屑与敌意的目光,杨师厚那深不可测的沉默,刘鄩那洞悉一切却冷眼旁观的眼神……
这些骄兵悍将,会听从一个“幸进之徒”的号令吗?
他能指挥汴梁最精锐的禁军,去和李存勖的沙陀铁骑在平原上硬碰硬?
王景仁光是想想,就觉得脊背发凉。
但他没有选择。
朱温的“恩宠”,是毒药,也是枷锁。
他若敢推辞,下场不会比王重师好多少。只能硬着头皮,接下这烫手的山芋。
“来人!更衣!备马!本帅…要去军营,点验兵马!”
他必须尽快熟悉这支即将由他指挥,却又充满未知和敌意的庞大军队。
他需要抓住每一分每一秒,在这冰冷的权柄和枷锁中,寻找一丝渺茫的生机。
或许…依托坚固的营寨,层层设防,消耗晋军锐气,等待朱温后续的决策和援军,是他唯一能想到的,不是办法的办法。
他走出府门,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让他打了个寒颤。
抬头望去,汴梁的天空阴沉沉的,铅云密布。
而他王景仁,已被推到了这场风暴的最前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