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地底的星轨
新通道的挖掘比预想中更艰难。从地下三十尺处绕开那道黑色裂痕,意味着要穿过坚硬的砾石层,那里的土壤里混着碎玻璃和生锈的铁片——人类丢弃的垃圾像大地的骨刺,闪烁着冰冷的光。沙漠蚁的“沙钻”用大颚啃咬碎石时,甲壳上总会迸出细小的火花,它右颚的齿刃已经磨秃了三分之一,露出里面淡粉色的嫩肉,每次咬合都带着细微的颤抖,却依旧每天第一个钻进掘进面,触角上沾着的铁屑在菌灯光下闪着冷光,像缀了层碎星。
“往左边偏三寸,”沙痕用触角敲击着洞壁,它的月牙形白疤在昏暗的隧道里格外醒目,像枚褪色的银币。它的前足捧着一盏“菌灯”——用牵星藤汁液浸泡过的活石菌孢子囊,发出淡淡的蓝光,能照亮周围三尺的范围。这是灰须的发明,比单纯的荧光更稳定,还能随着菌丝的活性变化亮度:菌丝越活跃,灯光越明亮,像有颗跳动的心脏藏在里面。沙痕每走三步就会把菌灯贴近洞壁,观察活石菌的分布,它的触角在岩壁上扫过,能分辨出菌丝与普通土壤的细微差别,“那里的砾石缝隙里有活石菌的菌丝,顺着它们挖更省力。上周沙粒就是靠这本事,在沙漠里找到深埋的储水种子的……”说到这里,它的触角顿了顿,前足轻轻蹭了蹭地面的沙粒,声音沉了下去,“那孩子总说,菌丝比我们更懂大地的心思。”
我们的工蚁负责用活石菌的菌丝加固洞壁。这些菌丝是灰须特意培育的“钢丝种”,比普通菌丝粗三倍,韧性像被水泡过的藤条,缠绕在砾石间时会发出细微的“咯吱”声,那是纤维绷紧的声音。我和糖豆牵着菌丝的两端,它淡棕色的甲壳被菌丝勒出了浅浅的红痕,却咬着牙不肯松劲,触角还冲我摆了摆,像是在说“再加把力”;厚壳则用前足将菌丝打结固定,它的甲壳上已经布满划痕,最深的一道还渗着透明的体液,那是昨天被锋利的玻璃碎片擦到的,它却只是用舌头舔了舔伤口,继续埋头打结。“再拉紧些,”灰须趴在洞壁上,用触角一寸寸检查菌丝的张力,它的复眼在蓝光下亮得惊人,“这里的土层有松动,要像捆猎物那样勒紧。上次蚁狮之战,我们就是用这招困住了最大的那只蚁狮——它的钳子再厉害,也挣不开菌丝结成的网。”
切叶蚁的贡献最出人意料。缺颚带来了它们的“菌毯”——用耐毒真菌与活石菌混合培育的菌丝垫,铺在新通道的地面上像层柔软的白毡,既能防潮,又能分解土壤里的重金属。卷须总爱跟在我身后,用它左颚沾着的菌粉给菌丝毯“施肥”,那些淡金色的粉末落在上面,会让菌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粗,绒毛也变得更密。“缺颚说这是‘共生魔法’,”它用触角在我甲壳上画着圈,留下淡淡的菌粉印记,“两种真菌像手拉手跳舞,就能变出更厉害的本事。你看这里,”它指着菌毯边缘一处隆起,那里的菌丝正包裹着一块生锈的铁片,铁片表面已经泛起了红褐色的粉末,“昨天还扎脚呢,今天就变软了。缺颚说,等菌丝把铁屑都‘吃’掉,这里能长出最肥的真菌。”
挖掘到第十天,隧道突然出现了渗水。那水带着铁锈味,像被稀释的血液,从砾石缝里渗出来,先是细密的水珠,很快就连成了细线,在地面上积成小水洼。沙钻的大颚被水浸湿后变得迟钝,啃咬碎石时连连打滑,一次用力过猛,竟崩掉了一小块甲壳,露出的伤口在菌灯下泛着粉红色,它却只是甩了甩头,用前足抹了把渗出的体液,继续埋头挖掘。“是人类埋在地下的水管破裂了,”墨环用触角蘸了点水,触角尖立刻泛起淡淡的黑痕,像被墨水染过,“水里有腐蚀性物质,会损伤菌丝。”它的复眼盯着水洼里漂浮的几根菌丝——那些原本饱满的菌丝正在慢慢变得干瘪,像被抽走了水分的草叶,“这样下去,不出半天,菌毯就会彻底腐烂。”
母土闻讯赶来时,渗水已经漫过了菌毯的边缘,那些原本洁白的菌丝正在慢慢变黄,像生了锈的金属。它蹲在水洼边,用触角搅动着水面,眉头微微蹙起:“用储水种子的外壳!”它突然喊道,触角指向沙漠蚁带来的备用种子,那些外壳坚硬如石,上面还留着沙粒生前刻下的螺旋形标记,“那些外壳内侧布满细密的绒毛,像天然的滤网,能过滤杂质,还能吸收水分。沙痕,让你的工蚁们动作快些!”
沙痕立刻让工蚁们撬开储水种子的硬壳,那些外壳内侧的绒毛果然像柔软的毛刷,沾着水后微微发亮。我们将外壳一个个扣在渗水的石缝上,再用活石菌的菌丝缠紧,像给伤口贴上膏药。果然,渗出来的水变得清澈了许多,只是外壳很快就被腐蚀得发黑,绒毛也蜷成了一团。“这样不是长久之计,”缺颚看着那些变黑的外壳,左颚的缺口微微发抖,那里的新甲壳还很嫩,“最多能撑三天,我们需要能抵抗腐蚀的材料。”它的触角扫过那些变黄的菌毯,有几只切叶蚁幼虫正趴在上面,不安地蠕动着,它们的甲壳边缘已经泛起了淡淡的红痕,像被烫伤的印记。
那天晚上,金龟子幼虫的震动变得异常活跃。它不再是低沉的呜咽,而是带着一种急切的节奏,像在敲击求救的鼓点。它背上的活石菌喷出大量孢子,在隧道中央聚成一团旋转的光雾,雾气中慢慢形成了一幅奇特的影像:一片地下溶洞,洞顶垂下的石笋像倒悬的利剑,表面覆盖着银色的苔藓,那些苔藓像流动的月光,正在吸收滴落的污水——水滴从苔藓上方落下时还泛着浑浊的黄色,从苔藓下渗出时,已经变得晶莹剔透,能映出石笋的影子。
“是‘净苔’,”母土的触角在光雾上轻轻一点,光雾里的苔藓立刻抖落出一串水珠,“沙痕说过的沙漠溶洞里的植物,能净化有毒的水源。当年沙漠大旱,就是靠这苔藓过滤的水,才保住了半个种群。”
墨环的触角立刻绷直,像两根绷紧的弓弦:“我知道那个溶洞!在沙漠边缘的断崖下,要穿过三道沙暴带才能到达。那里的净苔只生长在钟乳石上,采摘时必须用玉石刀,否则会损伤它们的根须,一碰就枯萎。”它的复眼在光雾中闪着光,像是在回忆那条布满沙砾的路,“去年我带沙粒去过一次,它还说那些苔藓像星星落在了石头上,非要采一小片回来,被我拦住了——那是沙漠蚁的禁忌,不能轻易触碰净苔的生长地。”
“我们有玉石!”卷须突然蹦了出来,它的触角上还沾着湿漉漉的菌粉,像挂着颗颗珍珠,“上次人类丢弃的碎玉,我捡了几块藏在真菌圃里,本来想做个‘菌床装饰’,说不准能做成玉石刀!”它转身就往回跑,甲壳撞到洞壁上发出“咚”的轻响,却没顾上揉,很快就拖着一块指甲盖大的碎玉回来了,那玉在菌灯下泛着温润的绿光,里面还裹着一小片干枯的耐毒草叶。
接下来的五天,沙漠蚁的小分队在墨环的带领下出发寻找净苔。出发前,母土用牵星藤的汁液在它们的甲壳上画了道护身符——那是个交织的圆环,和友谊符号很像,它边画边说:“这能让大地记住你们的气息。”缺颚则给每个队员的触角上抹了层耐毒真菌粉,说能抵抗沙暴里的毒素,它还特意让卷须给墨环的背上贴了片真菌孢子,“这能让我们知道你们是否平安,孢子的荧光会跟着你们走。”我们则在卷须找到的碎玉上忙碌:切叶蚁的工蚁们排着队,用它们锋利的大颚将碎玉打磨成薄片,每磨一下就会用触角舔舔刀刃,检查平整度;我们再用牵星藤的汁液将薄片粘成小刀的形状,那些汁液在接触空气后会变得像琥珀一样坚硬;红钳还特意让兵蚁们用颚部在玉刀边缘刻上细小的齿痕,让刀刃更锋利,它的断颚在打磨时微微颤抖,却比任何时候都专注,“这刀要足够快,才能不伤到净苔的根。”
墨环带回净苔时,整个小分队都像从泥里捞出来的——它们的甲壳上沾满了沙尘,结成了坚硬的壳,沙钻的一只复眼被沙粒划伤,蒙上了层白膜,却依旧紧紧抱着装净苔的孢子囊,囊口用菌丝封得严严实实;有只年轻的沙漠蚁“沙羽”丢了一只前足,却用剩下的三只足牢牢托着囊底,触角还在微微发抖,却不肯放下;墨环的触角断了半截,露出的断面还在渗液,却第一时间用触角碰了碰孢子囊,确认里面的净苔安然无恙,它的复眼在看到我们时亮了起来,像两颗蒙尘的星星突然被擦亮。那些净苔果然像影像里那样,呈银白色,绒毛在光线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一碰就会收缩,像害羞的幼虫,叶片边缘还沾着钟乳石的粉末,带着淡淡的清凉味,凑近了闻,还有种雨后青草的气息。
灰须将净苔与活石菌混合培育,在特制的菌圃里铺上银丝苔最喜欢的钙质土——那是切叶蚁用颚部一点点从石灰岩上刮下来的,缺颚亲自监督,每刮下一点就用触角丈量厚度,“要刚好够苔藓扎根,不能太厚,也不能太薄。”三天后,新的品种“银丝苔”诞生了:这种苔藓的绒毛能像海绵一样吸收水分,每根绒毛顶端都有个细小的囊泡,里面装着分解毒素的液体,在光线下像缀满了微型的玻璃珠;它们还能分解水里的铁锈和化学物质,过滤后的水带着淡淡的甜味,滴在菌毯上,能让变黄的菌丝重新变得洁白,像被雨水洗过的羊毛。我们将银丝苔铺在渗水的石缝周围,它们的根须很快就钻进了石缝,与活石菌的菌丝缠在一起,形成了一张绿色的滤网,很快就解决了渗水问题,连隧道里的空气都变得清新了许多,带着苔藓特有的湿润气息,闻起来像清晨的草地。
新通道贯通的那天,正好是满月。月光透过地表的缝隙渗下来,在隧道里投下斑驳的光带,像洒了一地的银线,有些光斑落在蚁群身上,像给它们披了层碎银。三个种群的蚂蚁聚在通道两端,中间只隔着最后一层薄土,那层土薄得能听到对面的呼吸声,能闻到对方身上的气息——沙漠蚁的干燥、切叶蚁的菌香、我们的泥土味,在空气中交织成一片温柔的混沌。墨环站在沙漠蚁的队伍最前面,它背上的三道划痕在月光下泛着银光,像三道凝固的闪电,断了半截的触角微微扬着,带着不屈的傲气;缺颚的左颚上别着一小束银丝苔,苔藓的绒毛在风中微微颤动,像枚别致的勋章,它时不时用右颚轻轻碰一碰,像是在确认这不是梦;母土的触角上缠绕着牵星藤的卷须,上面还结着颗未成熟的荧光果,果实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紫晕,它的复眼半眯着,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数到三就挖通。”母土的声音在隧道里回荡,带着泥土般的厚重,每个字都像落在实处的鼓点,“让我们的脉络,重新连起来。”
“一——”墨环的触角敲击着地面,发出清脆的沙粒声,那声音里混着沙漠特有的干燥,像沙漏在计数,它的复眼紧紧盯着对面的缺颚,目光里有种说不出的坚定。
“二——”缺颚的大颚轻轻咬合,发出细微的“咔”声,带着真菌圃的湿润气息,像雨滴落在腐叶上,它左颚的银丝苔抖落了一粒水珠,正好落在前方的土墙上,洇出一个小小的湿痕。
“三!”我和卷须、沙钻几乎同时喊道。卷须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清亮,像风铃在响;沙钻的声音因为颚部受伤有些沙哑,却透着股狠劲;我的声音则因为激动微微发颤,尾音都飘了起来。
沙钻的大颚率先冲破土层,带着碎石屑的洞眼里立刻伸进了缺颚的触角——它的触角尖还沾着银丝苔的粉末,像撒了点星星的碎屑;紧接着是墨环的,触角末端的白环在月光下像枚银戒指,闪着柔和的光;然后是母土的,触角上缠着的牵星藤卷须轻轻扫过另外两道触角,卷须上的荧光果晃了晃,洒下一点紫色的光。三道触角在洞眼中央相遇,像三颗星星在黑暗中连成一线,三种不同的气息在空气中交融:泥土的醇厚、沙漠的干爽、真菌的微苦,酿出一种新的味道,像大地深处的酒香,让人安心。
欢呼声从通道两端同时响起。工蚁们互相传递着银丝苔过滤的清水,水珠在触角间滚动,像传递着一颗颗透明的珍珠,有只小工蚁没接稳,水珠落在地上,溅起的水花在月光下像碎钻;切叶蚁的菌毯上摆满了荧光果,蓝的、紫的、绿的,在月光下像撒了一地的星星,卷须抱着一颗最大的紫色果实,非要塞进沙钻嘴里,沙钻笨拙地张开颚部,果汁顺着嘴角流下来,像沾了串紫色的泪;沙漠蚁则用沙粒在地上摆出了星轨的图案——那是沙痕教它们的,说天上的星星也像地下的根系,彼此相连,永不分离。沙痕蹲在图案中央,用前足轻轻拨动沙粒,把最亮的那颗摆在图案边缘,像在给沙粒留了个位置,它的触角在那颗沙粒上停了很久,像在跟孩子说话。
我站在新通道的入口,看着那些交织的触角、闪烁的荧光和流动的蚁群,突然明白金龟子幼虫为什么总爱震动出星轨的图案。原来大地的脉络,本就是天上的星轨倒映在地下的样子——那些缠绕的根系是银河,那些互通的隧道是星桥,那些在黑暗中传递的信息素,是星星之间的低语。沙粒用生命守护的,墨环和缺颚用勇气连接的,其实都是同一件事——让这星轨永不断裂。
这时,灰须碰了碰我的触角,它的前足指向新通道的洞壁。那里,银丝苔的绒毛上凝结着水珠,在月光下像缀满了星星,而活石菌的菌丝正顺着水珠向上攀爬,与苔藓的根须缠在一起,形成了一道新的、更坚韧的脉络,脉络上还沾着细碎的沙粒和真菌粉,像三种生命共同写下的诗,每个字都闪着光。
远处,人类的机器还在轰鸣,像头不知疲倦的巨兽,震得地表微微发颤。但在这地下三十尺的地方,却有一片属于我们的星空,正在缓缓转动。沙钻用它受伤的复眼望着洞壁上的荧光,虽然只能看清模糊的光斑,却看得格外认真;卷须在菌毯上打滚,沾了一身的荧光粉,像只会发光的小毛球,跑到墨环身边,用触角给它的断角挠痒;沙痕哼起了沙漠里的古老歌谣,曲调里没有悲伤,只有生生不息的力量,墨环和它一起哼了起来,缺颚也跟着用颚部打着节拍,菌丝在歌声中轻轻摇晃,像在伴舞。
我知道,这地底的星轨会一直转动下去。即使上面的世界有再多的裂痕,即使人类的机器再喧嚣,只要这星轨还在,只要还有蚂蚁在编织新的脉络,大地就永远不会沉默。就像此刻,月光穿过土层,落在银丝苔的水珠上,折射出一道小小的彩虹,横跨在新通道的两端,像座永不坍塌的桥,桥上走着沙漠蚁、切叶蚁和我们的工蚁,它们的触角碰在一起,像在桥上系了无数根彩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