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海的烟袋锅在礁石上磕出火星时,总觉得那孩子的眼睛在暗处跟着他。2038年惊蛰的晨雾里,他用渔刀割开裹着婴儿的卵膜,一股淡淡的咸腥味
钻进鼻腔 —— 不是鱼卵的腥,是混合着海风与铁锈的古怪气味。
“这怕不是海祟变的。” 蹲在旁边的村妇秀莲往后缩了缩脚,怀里的孩子突然哭起来,“你看那牙,尖尖的!”
阿海没说话,只是把自己的粗布褂子脱下来裹住婴儿。指尖触到那皮肤时,他心里咯噔一下 —— 滑得像抹了鱼油,却又带着活物的温热。
回到村里,祠堂的香灰还没扫,族长捻着胡须绕了三圈,最终在族谱空白页写下 “浪” 字:“就叫这名吧,水里来的,终究是水里的命。”
村民们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充满了戒备。有人说他是海怪的化身,会给渔村带来灾祸;有人提议把他送回海边,让他自生自灭。
每次阿海带着浪出现在村里,总能感受到无数道异样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身上。孩子们被大人死死拉住,不准靠近浪半步,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五年过去了,浪一直住在渔网仓库,最近,阿海的孙女小满开始偷偷往那跑。七岁的小姑娘扎着羊角辫,趁大人不注意就揣着烤红薯溜出去,扒着仓库门缝往里看。她看见浪蜷缩在渔网堆里,背对着门口,淡青色的纹路在脊背上像水波一样起伏。
“喂,你冷不冷?” 小满把红薯从缝里塞进去。
里面的人半天没动。等她快要不耐烦时,一只沾着海藻的手伸出来,指甲缝里还嵌着沙砾。那只手接过红薯的瞬间,小满看清了门缝后面那只手的主人腋下内侧的鳃裂,像三道月牙形的伤疤,正随着呼吸微微张合。
“我爷说你能在水里待很久。” 小满蹲在门口,数着地上的蚂蚁,“上次阿福掉海里,你是不是背着他踩着浪回来的?我娘说那是海神显灵。”
仓库里传来含糊的回应,像含着水说话:“浪…… 有声音。”
小满现在听不懂,后来才明白,浪说的是水流的震动。
但是小满觉得浪很有趣,从那以后,总去找他玩儿。
有时候,小满会拿着自己攒了好久的贝壳去找浪,五颜六色的,浪虽然很多时候都不说话,但会收下她的贝壳,再给她一个海藻遍的小篮子,蓝色里放着很多漂亮的鹅卵石,每每这时,小满都会高兴地手舞足蹈,仿佛收到什么不得了的礼物。
小满总是在门外叽叽喳喳地讲着村里的趣事,说谁谁家的鸡下了双黄蛋,说海边又涨了多大的潮。浪虽然话不多,但偶尔也会应一声,让小满感觉到他在认真听着。
渐渐地,浪在小满的陪伴下,开始走出仓库,开始与村里人接触,开始慢慢融入人的群体。
村里人开始发现浪的优点,幼年的浪便展现出惊人的水性,尝尝潜入水底十分钟之久,而且能感知鱼群的动向。
那年小满带着浪跟着村里的阿海出海,亲眼看见浪趴在船底,耳朵贴着木板笑出声:“东南,好多鱼。” 阿海将信将疑地调整航向,渔网收上来时,银闪闪的黄姑鱼多得差点压翻渔船。
但是,村里的人对浪的态度依旧没有太多好转。因为他的皮肤像被海水冲刷过一样光滑,眼睛是冷冽的蓝色,像深海一样令人畏惧,而且虎牙很尖,曾经和村里小孩打架中,不小心咬伤了人,从此,被村里人孤立。
有次李奶奶晒在门口的渔网不见了,一口咬定是浪偷去玩了,在村里骂骂咧咧了好几天。浪知道后,默默帮李奶奶重新编了一张,阿海看到了却没替浪辩解。
浪似乎也习惯了这样的指责,只是把自己藏在仓库里,更少出来了。
但十二岁那年再次跟村里小孩的冲突,让所有仅剩不多的温情都结了冰。
邻村的虎子带着两个半大孩子,把浪的烤鱼踩在泥里:“鱼怪还敢吃烤鱼?该吃生鱼才对!” 浪攥着拳头后退,直到后腰撞上礁石。
当虎子的石头砸在他额头上,小满看见浪的瞳孔突然缩成细线,喉咙里滚出她从未听过的低吼 —— 像台风天被困在浅滩的鲨鱼,既愤怒又绝望。
“别打了!” 小满冲过去抱住浪的胳膊,却被他猛地甩开。等她反应过来,虎子三人已经倒在沙滩上,腿上的伤口渗出血珠,在沙粒上晕开细小的红圈。
浪鼻翼微动,嘴巴里吐出一口血,蓝色的眼睛凶狠地看着地上的三人,仿佛深海中盯住猎物的恶鲨。
“你们看!他就是怪物!” 虎子的哭喊声引来了村民。阿海拨开人群,看见浪的嘴角挂着血丝,地上散落着些许碎肉。
“戴起来。” 阿海把自己出海时防风的棉布口罩递过去,声音比礁石还硬。浪没接,只是用手背抹了把嘴,转身跑进仓库,铁链锁门的声音在暮色里格外刺耳。
村民们的恐惧此时达到了顶点。有人提议把仓库的门锁得更牢,甚至有人说要在仓库周围撒上黑狗血,防止浪出来害人。小满的好友秀莲见了小满,总是把她拉到一边,满脸担忧,告诫她千万别再跟浪来往,说他迟早会被村里人赶出去。
从那以后,小满被家人拘在家里,不然她往仓库跑,而浪被锁在仓库,除了每天有人给他送点儿吃的,再也没有被放出来过,人们总在深夜听见仓库里传来奇怪的声响。但是没人管他,也没人关心他,就放任他自生自灭。
在一个狂风巨浪的夜晚,巨浪吞噬了仓库,随之被卷走的还有关在里面的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