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是长安最狂的书生,怒马扬鞭踏碎权贵门楣。
>平王宴上,我啖尽人间不平,笑指乾坤天意高。
>直到遇见霓裳郡主,明眸皓齿似谪仙临尘。
>那一夜她血染彩衣倒在我怀中,琉璃盏碎了一地。
>青灯古寺里,老和尚问我:“五百年了,施主还在躲什么?”
>我低头看着掌心,那片琉璃碎片已嵌入骨血。
>早课的钟声响起,惊飞了殿前偷听故事的雀鸟。
山势如聚拢的墨痕,深青,沉郁。古寺就嵌在峰峦回环的腹地,晨昏交替的薄雾是它亘古不变的呼吸。木鱼声从大雄宝殿深处渗出来,笃,笃,笃,敲碎了山涧清冷的寂静,也敲打着殿角那方褪色的蒲团。
蒲团上,枯坐着一个灰衣的僧人。僧衣洗得发白,浆洗得硬挺的边角也已磨损,泛着经年累月的灰黄。
他低垂着头颅,颈骨嶙峋的线条从宽松的领口延伸出来,仿佛古寺梁柱上剥蚀的雕刻。殿内光线昏蒙,唯有佛前一点长明灯,摇曳着豆大的微光,映亮他合十的双手——指节粗大,皮肤粗糙,深深浅浅刻满了风霜的沟壑。
那绝不像一双惯于捻动佛珠、翻阅经卷的手。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他嘴唇翕动,低沉含混的诵经声融入木鱼单调的节奏里,如同深潭投入石子,涟漪过后,依旧是深不见底的沉寂。
檀香的烟雾缭绕上升,在他低垂的眼睫前盘旋,模糊了轮廓,也模糊了时间。数不清的晨昏,就在这青灯古佛前,在蒲团深陷的印痕里,无声地淌过五百年。
一缕顽强的阳光,穿过殿门高处的格棂,斜斜刺入。光柱里尘埃飞舞,像无数细小的精灵。那光,不偏不倚,落在他合十的掌心边缘。
一点极细微、极锐利的反光,猛地刺痛了他的眼。
他骤然闭目,仿佛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再睁开时,浑浊的眼底深处,猝然掠过一丝惊痛,快得像山崖间惊飞的鸟影。掌心微不可察地颤抖起来,那一点嵌在掌纹深处的硬物,隔着岁月和厚茧,在阳光的直射下,竟重新变得滚烫、灼人。
掌心深处,一点异物顽固地存在着。它深深楔入粗粝的皮肉和掌骨之间,被经年的劳作和时光的尘土层层包裹、掩埋,早已成为身体的一部分,如同指骨或腕骨般自然。然而此刻,阳光像一把无情的小刀,精准地撬开了记忆的封土。
那点深埋的硬物,骤然滚烫起来,灼烧着尘封的神经末梢。
昏黄的烛火在眼前猛烈摇晃,幻化出无数迷离的光晕。
金碧辉煌的殿堂、喧嚣震耳的丝竹、浓烈到令人眩晕的酒气……无数碎片汹涌倒灌。幻象的中心,是那盏琉璃盏。它被人高高擎起,剔透的杯壁流转着七彩的华光,美得惊心动魄,又脆弱得不堪一击。觥筹交错的喧嚣声浪仿佛就在耳边炸开。
“沈砚!好一个怒马扬鞭的探花郎!来,饮胜!” 一个洪亮而带着权柄威压的声音穿透幻境,直刺耳膜。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古寺清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松脂和旧木的微涩味道,勉强压下了喉头翻涌的酒意幻影。木鱼声依旧笃笃地响着,单调而固执,像敲打在心上的警钟。
可那琉璃盏的幻光,却固执地不肯散去,幽幽闪烁在记忆的暗流深处。
长安城东的官道上,暴土扬尘。几匹膘肥体壮、毛色油亮的骏马,鬃毛飞扬,铁蹄翻盏,踏碎了春日慵懒的宁静。蹄声如急雨,敲打着朱雀大街平整光滑的青石板路,清脆响亮,引得路人纷纷仓惶避让,又忍不住伸长脖子张望。
为首一骑,正是新科探花沈砚。他并未着那身象征新贵的深绿官袍,只一身月白箭袖常服,更衬得人如修竹,意气风发。年轻的脸上,眉宇间是藏不住的锋芒,眼神明亮锐利,扫过那些慌忙退避的华服车驾,唇边勾起一抹近乎狷狂的笑意。
“让开!都给小爷让开!” 他清朗的喝声里带着三分酒意,七分年少得志的疏狂,手中马鞭凌空一甩,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惊得道旁垂柳枝条乱颤,也惊得那些仆役簇拥着的朱轮绣车猛地一滞。
“狂悖之徒!” 一辆被逼停的华贵马车里,传出一声压抑着怒气的低斥,车帘掀开一角,露出一张养尊处优却隐含阴鸷的中年人脸孔,目光如毒蛇般盯住那疾驰而去的白色背影。
沈砚只当是耳边风,纵声长笑,笑声在长安开阔的天宇下肆意回荡。他猛地一夹马腹,骏马长嘶,四蹄腾空,载着他如一道离弦的白箭,向着那巍峨耸立、象征着帝国权力顶峰的宫城方向,绝尘而去。风灌满他的衣袖,猎猎作响,仿佛要将他胸中那股“踏碎凌霄”的豪情壮志,直送九霄。
马蹄踏起的烟尘尚未落定,那“怒马探花郎”的狂名,已如燎原野火,烧遍了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有人拍案称快,击节赞叹其不惧权贵的少年肝胆;更多的人则嗤之以鼻,摇头冷笑,断言此等不知收敛的狂生,在这波谲云诡的长安官场,注定粉身碎骨。
流言蜚语,沈砚浑不在意。
数日后,平王府邸夜宴。那才是一场真正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王府的角门洞开,披坚执锐的甲士肃立如林,沉默地注视着流水般涌入的华盖香车。空气里弥漫着名贵熏香、酒肉脂粉混合的浓烈气息,足以让任何初入此境的人感到窒息般的眩晕。
沈砚一身簇新的深绿官袍,身姿挺拔地穿过重重回廊。
廊下悬挂的琉璃宫灯流光溢彩,将他年轻俊朗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周遭是嗡嗡的谈笑声,勋戚高官们矜持地颔首、寒暄,织成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他目不斜视,步履从容,唇角却始终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峭的弧度,像一把尚未出鞘却已寒光微露的剑。
宴开正殿。平王端坐主位,蟒袍玉带,气度沉凝如山岳。
丝竹管弦之声靡靡入耳,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沈砚的位置不前不后,淹没在一片锦袍玉带之中。他目光平静地扫过殿内极致的奢华——巨大的红珊瑚树在烛火下流光溢彩,映照着宾客们言不由衷的笑脸;金樽玉盏,盛满了琼浆玉液,被无数保养得宜的手举起又放下。
席间,一个肥硕的官员正唾沫横飞地颂扬平王“功在社稷”。沈砚嘴角那丝冷峭的弧度加深了。他忽然拿起自己面前的琉璃盏,并未举向主位,反而向着那说话的官员遥遥一举,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靡靡丝竹,清晰地响彻殿宇一角:
“功在社稷?不知李大人府中那侵吞的三千亩河工屯田,可曾为社稷添过一砖一瓦?” 他语气平淡,甚至带着点酒后的慵懒,内容却如淬毒的匕首,直刺要害。
那姓李的官员脸上的肥肉猛地一僵,颂词卡在喉咙里,化作一阵狼狈的呛咳,面皮瞬间涨成酱紫色,指着沈砚,手指抖得如同风中枯叶:“你……你……黄口小儿,血口喷人!”
殿内霎时一静。无数道目光,惊诧的、玩味的、幸灾乐祸的、阴沉的,齐刷刷地聚焦在沈砚身上。
他恍若未觉,自顾自将盏中酒液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动作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快意。辛辣的酒液滚过喉咙,灼烧感直冲胸臆。他放下空盏,琉璃盏底轻磕在光洁的紫檀案几上,发出一声清脆微响,似嘲弄,似挑衅。
“呵……” 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从他唇边溢出,目光扫过那些瞬间变色的权贵面孔,“啖尽人间不平事?原来滋味……也不过如此。” 这低语只有他自己听得见,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未起波澜。
就在这紧绷的死寂与无数道目光的绞杀中,殿侧一道珠帘被侍女素手轻轻挑起,发出细碎悦耳的碰撞声。
一股难以言喻的淡雅香气,如同初春解冻溪流上氤氲的第一缕水汽,悄然弥散开来,竟奇异地冲淡了殿内浓腻的酒肉与脂粉气息。
所有的喧嚣,所有的目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沈砚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珠帘之后,娉娉婷婷步出一位彩衣少女。那衣裙的料子绝非寻常,似织入了云霞与月光,随着步履轻盈移动,流转着难以捕捉的瑰丽光华。她的出现,让殿内那些价值连城的珊瑚树、琉璃灯,刹那间都褪色成了庸俗的背景。
沈砚的目光,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攫住,牢牢钉在她身上。
她并未佩戴多少珠翠,只一支简单的白玉簪绾住如云青丝,更衬得一张脸清丽绝伦。肌肤在宫灯下莹润如极品羊脂,尤其那双眸子,清澈明净,宛如山涧深潭,倒映着烛火,却又深不见底。唇色是天然的、饱满的玫红,不点而朱。
她微微低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神情淡然,带着一种与这喧嚣场合格格不入的疏离,仿佛九霄之上偶然俯瞰凡尘的谪仙,不染一丝烟火气。
侍女恭敬的声音打破了这奇异的静默:“郡主安好。”
霓裳郡主。
沈砚脑中嗡然一响,像是被重锤击中。他认得这双眼睛!
不是在这金玉满堂的王府,而是在更久远、更模糊的时光里,在他寒窗苦读、潦倒不堪的年月。某个春寒料峭的清晨,破败的书院外,他曾被一阵清脆如铃的笑声吸引。
隔着稀疏的篱墙,他看见一辆华贵的马车旁,一个彩衣少女正俯身逗弄一只蜷缩在枯草里的幼猫。她抬起头,无意间瞥见篱墙后衣衫单薄、冻得脸色发青的书生。那瞬间的眼神,没有鄙夷,没有怜悯,只有一丝清澈的讶异,如同初春融化的第一滴雪水,猝不及防地落进他冰封的心湖。
是她!竟然是她!
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血液奔涌着冲向头顶,又在四肢百骸冻结。
他端坐的身形似乎依旧挺拔,只有搁在膝上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指腹死死抵着冰冷的紫檀木案沿,才勉强压制住那股想要站起来的冲动。方才饮下的酒液,此刻在胃里翻腾灼烧,却再也激不起半分快意,只剩下一种近乎窒息的茫然。
霓裳的目光并未在席间停留,只是依礼,朝着主位的平王方向,极其端庄、极其轻微地颔首示意。
那姿态,完美得像一幅工笔画,却也疏离得像隔着一层无形的琉璃壁。随即,她便由侍女引着,走向专为她设下的席位,步履轻盈,彩衣的流光拂过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沈砚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紧紧追随着那抹流动的霞彩,直到她在不远处落座,侧影在跳跃的烛光里勾勒出清冷的轮廓。殿内的喧嚣声浪似乎重新涌了回来,宾客们恢复了交谈,丝竹也重新响起,但这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变得模糊而遥远。他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声,擂鼓一般。
他猛地抓起手边的酒壶,冰凉的瓷质触感让他指尖一颤。他直接对着壶嘴,狠狠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如烧红的刀子割过喉咙,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他伏在案上,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震出来。眼角被逼出了生理性的泪光,模糊了视线。
“呵…咳咳……” 他一边咳,一边在呛咳的间隙里,逸出一声模糊不清、自嘲至极的苦笑,“酒意浓……我笑自己…太匆匆……” 声音低哑,破碎在殿内虚浮的笙歌里,无人听见。
酒入愁肠,却只烧起一把更旺的虚火。他抬起头,用袖口胡乱抹去呛出的泪水,视线重新投向那个方向。霓裳安静地坐在那里,垂着眼,长长的睫毛覆下,侧脸在灯影里静美如画。
她似乎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遭的一切,包括他方才那番惊世骇俗的狂言和他此刻狼狈的呛咳,都漠不关心。仿佛他只是殿中一根无关紧要的柱子,一件可有可无的陈设。
一种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绝望,如同深秋的寒露,无声无息地渗透进他滚烫的血液里,蔓延至四肢百骸。
琉璃盏冰冷光滑的触感还残留在指尖,那曾盛满快意恩仇的容器,此刻只映照出他眼中一片空茫的废墟。
夜宴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满地狼藉的杯盘和醉醺醺的残影。
沈砚却像被钉在了冰冷的紫檀木坐榻上,周遭的离席声、告别声、车马启动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他独自枯坐,殿内辉煌的灯火渐次熄灭,只留下几盏孤零零的宫灯,将他孤寂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在空旷而冰冷的地面上。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王府内侍无声无息地走到他案前,低眉顺眼,声音平板无波:“沈大人,王爷有请书房叙话。”
沈砚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来了。
他缓缓起身,因久坐而麻木的腿脚传来针刺般的酸麻。他定了定神,面无表情地跟着那内侍,穿过空旷寂静、回音缭绕的重重殿宇。
王府书房。门无声地滑开,一股沉水香混合着陈年书卷的气息扑面而来。平王并未端坐书案之后,而是负手立于巨大的紫檀木书架前,只留给门口一个深沉莫测的背影。书房内烛火通明,却反而衬得那背影如山岳般凝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下官沈砚,参见王爷。” 沈砚依礼躬身,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平王缓缓转过身。烛光映照下,他脸上没有任何宴席上的雍容,眼神锐利如鹰隼,直直刺向沈砚,带着一种审视猎物的冰冷。没有寒暄,没有铺垫,开门见山,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在地:
“沈探花今夜,好大的威风。”
空气骤然凝固。
沈砚感到一股无形的、沛然的威压当头罩下,沉重得让他几乎要弯下脊梁。他挺直了背,迎向平王的目光,试图在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寻找一丝熟悉的轮廓,一丝属于那个彩衣少女的印记。然而,什么也没有。只有深不见底的权谋和冰冷的评估。
“王爷谬赞。” 他喉头发紧,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下官……”
“够了。” 平王打断他,声音不高,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他向前踱了一步,烛光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本王听闻,你与京畿转运使赵谦,颇有龃龉?”
沈砚的心猛地一沉。赵谦,正是那个被他当众揭了河工贪渎短处的李姓官员的顶头上司,权倾一方,更是平王在朝中的铁杆臂膀之一!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平王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仿佛在欣赏他细微的表情变化,语气平淡无波,却字字诛心:“年轻人,锐气是好事。但也要懂得审时度势。赵大人那里,本王替你转圜过了。只是……”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该有的礼数,不可废。明日午后,过府,给赵大人赔个不是。此事,便揭过。”
“赔不是”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砚的心尖上。要他向那个蛀虫低头?向这不公屈服?热血瞬间冲上头顶,他几乎要脱口而出激烈的反驳。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书房紧闭的门扉,被一只素白的手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一个纤细的身影悄然立在门外昏昧的光影里。是霓裳。
她似乎只是路过,并未看向书房内,侧影被廊下微弱的光勾勒得模糊而单薄。可就在门缝透出的那束光里,沈砚清晰地看到了她垂在身侧的手——那只手纤细白皙,此刻却用力地攥紧了,指节因过度用力而绷得发白,微微颤抖着。
这无声的一幕,比平王任何话语更具力量。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沈砚即将爆发的怒火,只留下刺骨的寒和深入骨髓的无力。他胸中翻涌的激愤瞬间冻结、塌陷。
书房内死寂一片。平王锐利的目光扫过门口,又落回沈砚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和掌控全局的冷漠。
沈砚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所有的愤怒、不甘、屈辱,都化作一声沉重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他挺直的脊背,终究是在那无声的注视下,极其缓慢地,弯了下去。头颅低垂,避开了平王的目光,也避开了门外那抹令他心碎的侧影。
“下官……” 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遵命。”
声音低哑,砸在冰冷的地砖上,碎裂无声。
次日午后,赵府。
没有宴席的喧嚣,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肃杀。赵谦并未在正厅见他,只命人将他引至前院通往内宅的回廊之下。冰冷的青石板地砖,透过薄薄的官靴鞋底,寒气直透脚心。沈砚垂手而立,头顶是回廊雕花的木梁,投下压抑的阴影。
许久,一阵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传来。赵谦出现了,一身常服,脸上带着一丝胜利者的、毫不掩饰的倨傲和刻薄。他并未走近,只隔着一段距离站定,目光如同冰冷的蛇信,在沈砚身上舔舐。
“沈探花大驾光临,本官有失远迎啊。” 语调拖长,满是嘲弄。
沈砚闭了闭眼,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缓缓屈膝,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木偶。膝盖触碰到了冰冷坚硬的石板,寒意瞬间刺入骨髓。他低下头,视线落在眼前一小片布满灰尘的砖缝上,声音干涩平板,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
“下官沈砚,昨日……酒后失德,言语无状,冲撞了大人。特来……请罪。”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头反复切割。
赵谦发出一声极其短促、极其刺耳的嗤笑。他并未叫起,反而慢悠悠地踱前两步,那双做工考究的云纹官靴,停在了沈砚低垂的视线正前方,鞋尖上沾着一点新泥,格外刺眼。
“年轻人嘛,” 赵谦拖长了调子,语气轻飘飘的,带着猫戏老鼠般的残忍,“狂一点,没什么。只是要记住,这长安城里的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别仗着读过几本书,就真以为能翻云覆雨了。起来吧。”
沈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撑住膝盖,缓缓直起身。膝盖处传来刺骨的酸痛和冰冷。就在他抬头的瞬间,目光越过赵谦那张得意洋洋的脸,凝固在回廊的另一端。
一道熟悉的彩衣身影,正由侍女引着,穿过月洞门,向内院走去。是霓裳!她似乎也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脚步微微一顿,侧首望来。
四目猝然相接。
廊下的光有些暗,她的面容看不太真切。然而,沈砚却清晰地捕捉到了她脸上的神情——不再是昨夜宴席上那遥不可及的谪仙般的疏离,而是一种极度的惊愕和……深深的难堪。那双清澈如潭水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卑微屈膝的身影,像一个巨大而丑陋的污点。
她的嘴唇似乎微微动了一下,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飞快地、近乎仓皇地转开了视线,仿佛多看一眼都是亵渎。彩衣的裙裾随着她急促转身的动作,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掠过一道仓促的流光,迅速消失在月洞门后。
那眼神,比赵谦所有的羞辱更锋利百倍。像一柄淬了冰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穿了沈砚最后一点强撑的尊严。他僵立在原地,浑身冰冷,仿佛血液都被那一眼彻底冻结。赵谦后面说了些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清。耳边只有嗡嗡的轰鸣,和那彩衣消失在门洞时,裙裾拂过地面发出的、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却足以将他心脏碾碎的窸窣声。
“沈大人真是好记性。” 赵谦的声音慢悠悠地响起,带着一丝玩味,“不过,有些不该记的人,还是早些忘了干净为好。”
沈砚猛地一震,霍然抬头,死死盯住赵谦那张写满恶意的脸。对方眼中那种了然和警告,像毒蛇的信子,瞬间点燃了他心中压抑的怒火。
“你……” 他牙关紧咬,几乎要控制不住冲上去。
赵谦却只是轻蔑地一笑,拂了拂衣袖,仿佛掸去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转身扬长而去,只留下一个傲慢的背影。
沈砚独自站在空旷冰冷的回廊下,紧握的双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血痕。一股带着血腥味的恨意,在胸腔里疯狂滋长,咆哮着要冲破这具被屈辱浸透的躯壳。
数月后一个闷热的夏夜,长安城东武库方向,毫无征兆地,腾起一片刺目的红光!
火光先是如巨兽蛰伏,沉闷地映红了半边天际,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撕裂了死寂的夜!大地似乎都随之震颤。巨大的火球裹挟着浓烟,翻滚着冲天而起,瞬间吞噬了武库高大的轮廓,将夜空烧成了诡谲的炼狱之色。
“走水啦——武库走水啦——!” 凄厉的呼喊和铜锣的急响如同瘟疫般瞬间蔓延全城。
沈砚几乎是撞开了自家书房的窗户。扑面而来的热浪和呛人的烟尘味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死死盯着那片在夜空中疯狂扭动、吞噬一切的赤红,眼中映出的不是恐惧,而是某种近乎癫狂的、玉石俱焚的快意!
“烧!烧得好!” 他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低吼,一拳狠狠砸在窗棂上,震得灰尘簌簌落下。那里,存放着赵谦一党多年贪墨军饷、以次充好的如山铁证!这把火,是他精心策划的绝地反击,是他向这污浊世道投出的最后一把淬毒的匕首!哪怕代价是焚尽自身!
他猛地转身,冲向暗处,抓起早已备好的黑色劲装。换装的动作快得近乎痉挛,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最后,他抓起案头一把形制古拙的长剑,剑鞘冰冷沉重。手指抚过粗糙的剑柄,他眼中最后一点犹豫被疯狂取代。
“拔剑挑山镇宵小……” 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颤栗,似在为自己壮胆,又似在祭奠即将到来的毁灭。
他像一道融入夜色的鬼影,避开混乱奔逃的人群和呼啸而过的救火龙车,朝着那炼狱的中心——武库侧翼一处不起眼的库房狂奔而去。那里,存放着最关键的一批账册,以及……一株象征赵谦滔天富贵、用贪墨巨资购得的巨大血红珊瑚树!
那是他计划中必须带走的铁证,更是他妄图在灰烬中保留的最后一点“胜利”的象征。
火!到处都是火!
武库侧翼的库房,已然化作一口巨大的熔炉。灼人的气浪翻滚着扑来,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下滚烫的刀片。木梁在烈焰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轰然断裂,带着燃烧的碎块砸落,溅起一片致命的火星雨。
浓烟如同实质的黑色巨蟒,在狭窄的空间里疯狂扭动,遮蔽视线,灼烧着喉咙和眼睛。
沈砚用湿布死死捂住口鼻,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被烟熏得泪水横流的眼睛。他像一头闯入绝境的困兽,凭借着记忆和对账册藏匿点的执念,在火海和浓烟的迷宫中跌跌撞撞地穿行、摸索。热浪舔舐着他裸露的皮肤,带来针刺般的灼痛,外袍的下摆已被飞溅的火焰燎着,发出焦糊的气味。
“账册……珊瑚树……” 他在心中疯狂嘶吼,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一扇被火焰舔舐得滚烫的铁门。
门内,正是存放核心证物的库房!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他瞬间如坠冰窟!
预想中堆叠如山的账册,不翼而飞!存放珊瑚树的高台上,空空如也!只有几缕未被火焰吞噬的、散落在地的丝绸碎片,在火光映照下呈现出诡异的暗红,仿佛凝固的血污。
他精心策划的致命一击,他孤注一掷的翻盘希望……早已被人捷足先登,付之一炬,或是悄然转移!
“不——!” 一声凄厉绝望的嘶吼冲破了他的喉咙,却被淹没在周遭烈焰的咆哮和建筑倒塌的轰鸣中。信仰的支柱在这一刻轰然崩塌,比燃烧的梁柱倒塌得更加彻底。他踉跄后退,背脊重重撞上身后滚烫的墙壁,灼痛感传来,却远不及心中那灭顶的绝望。
就在这心神俱裂的瞬间,库房另一侧,一扇被烈火封锁的沉重木门,在一声猛烈的爆炸冲击波下,轰然向内炸裂开来!
木屑、火星、浓烟如同狂怒的巨浪,汹涌澎湃地席卷而入!
一个纤弱的身影,裹挟在这毁灭性的洪流中,被狠狠地抛了进来,重重摔在距离沈砚不过数步之遥、布满灰烬和火星的地面上!
彩衣!那身即使在火场浓烟中也无法被完全掩盖的、流转着独特云霞光华的彩衣!
“霓裳?!” 沈砚的心脏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动,瞳孔骤然缩紧。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完全忘记了周遭吞噬一切的烈焰,忘记了呛入肺腑的浓烟,忘记了灼烧皮肤的剧痛!他像一颗被绝望点燃的炮弹,不顾一切地朝着那个倒地的身影扑了过去!
他跪倒在霓裳身边,颤抖的手甚至不敢用力触碰她。她面朝下伏在冰冷的灰烬里,那身华美的彩衣被撕裂、被熏黑,肩背处晕开一大片刺目的、粘稠的暗红,还在不断地洇染扩大!血液的甜腥味混合着浓烟和焦糊味,冲入他的鼻腔,带来灭顶的窒息感。
“霓裳!霓裳!” 他嘶哑地唤着,声音破碎不堪,小心翼翼地、用尽毕生最轻柔的力道,试图将她翻转过来。
她的身体软得惊人,仿佛失去了所有支撑。当她的脸终于暴露在摇曳的火光下,沈砚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那张曾明艳如朝霞、清丽似谪仙的脸庞,此刻沾满了烟灰和血污,苍白得像一张脆弱的纸。那双清澈如潭水的眼眸紧闭着,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在脸上投下死亡的阴影。唯有唇边,蜿蜒着一道刺目的血痕,红得惊心。
“不……不……” 沈砚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悲鸣,巨大的恐惧攥紧了他的心脏。他徒劳地用手去擦她唇边的血,温热的液体却沾满了他的手指,越来越多。
就在这时,霓裳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她似乎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火光在她失焦的瞳孔里跳跃,如同风中残烛。她的视线艰难地移动,最终,极其微弱地,落在了沈砚那张被烟熏火燎、布满绝望和泪痕的脸上。
那眼神,不再有惊愕,不再有难堪,只有一片沉沉的、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解脱的……了然。她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着,像是在辨认,又像是在呼唤一个久远的名字。
沈砚慌忙将耳朵凑近她染血的唇边,屏住呼吸,全身的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渴望着捕捉到一丝微弱的气息。
“……阿…砚……”
气若游丝的两个字,如同最轻柔的羽毛拂过耳畔,却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沈砚的心上!是她!那个春寒料峭的清晨,隔着破败的篱墙,那个彩衣少女逗弄小猫时,他隐约听到侍女这样唤她!这个深埋在他心底、从未敢宣之于口的名字!
巨大的悲恸和迟来的确认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他猛地抬头,泪水混合着脸上的烟灰,冲刷出两道狼狈的沟壑。
“是我!霓裳!是我!” 他语无伦次地回应,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仿佛想将自己的生命渡给她,“坚持住!我带你出去!我带你……”
然而,霓裳的唇角,却在他悲恸的呼喊声中,极其微弱地、极其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那弧度里浸满了无边的苦涩、疲惫,和一种洞悉一切宿命后的……释然。仿佛在说:太迟了,阿砚……一切都太迟了……
这抹苦涩的弧度尚未完全成形,便骤然凝固在她唇边。
她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如同燃尽的烛芯,倏地熄灭了。握在沈砚掌中的那只冰冷的手,失去了最后一丝微弱的力道,彻底地、沉沉地垂落下去。
“霓裳——!!!”
一声撕心裂肺、仿佛来自灵魂最深处的惨嚎,骤然冲破沈砚的喉咙,盖过了周遭所有烈焰的咆哮、木梁的断裂声!他死死抱住怀中迅速冰冷下去的身体,头颅深深埋进她染血的颈窝,肩膀剧烈地抽搐着,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呜咽。
就在这时,一块燃烧的巨大横梁,带着毁灭的呼啸,从他们头顶上方轰然砸落!
沈砚沉浸在无边的黑暗和绝望中,对头顶降临的死亡毫无所觉。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浓烟烈焰中冲出,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撞在他的身侧!
“走——!”
一声嘶哑的爆喝在耳边炸响!
沈砚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连同怀中的霓裳猛地推开!他抱着那冰冷的身躯,不受控制地向后翻滚,后背重重撞上墙壁。
轰隆——!!!
燃烧的巨大梁柱裹挟着万钧之力,狠狠砸落在他刚才跪倒的地方!灼热的火焰和飞溅的木炭碎块如同暴雨般四射!
烟尘和火星弥漫中,沈砚挣扎着抬头,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被那燃烧的巨木瞬间吞噬、压垮!连一声惨叫都未曾发出,便化作一团在烈焰中扭曲、蜷缩的焦黑轮廓!
是那个撞开他的黑影!他甚至不知道那是谁!
而在那具迅速被火焰吞没的躯体旁,在滚烫的灰烬和碎裂的木炭中,一点璀璨的、熟悉的七彩流光,刺痛了沈砚血泪模糊的双眼。
是那只琉璃盏的碎片!昨夜平王宴上,霓裳曾用它浅浅沾唇的琉璃盏!不知为何竟出现在此地,在毁灭的烈焰中,折射着地狱般的光芒。
沈砚的瞳孔因极致的痛苦和绝望而扩散。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绝望至极的哀嚎,如同孤狼对着血月最后的悲鸣。他用尽最后残存的力气,猛地扑过去,不顾火焰的灼烧,死死攥住了那片滚烫的琉璃碎片!
尖锐的边缘瞬间割破了他的掌心,滚烫的温度混合着霓裳的血、他自己的血,以及那无法承受的剧痛,深深烙印进皮肉,嵌入骨骼!
“啊——!”
剧痛和灭顶的绝望终于冲垮了他最后的意识。眼前彻底被无边的黑暗和赤红的烈焰所吞噬。他紧握着那片沾满鲜血的琉璃碎片,抱着霓裳冰冷的身体,坠入了永恒的虚无。
……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低沉的诵经声,如同沉入深海的古钟余韵,在空旷清冷的大殿里缓缓漾开。木鱼单调的笃笃声,执着地敲打着流逝的光阴。五百年的光阴,仿佛只是这蒲团上更深的一个凹陷。
阳光斜斜地穿过高处的窗棂,光柱里尘埃飞舞。那片深嵌在沈砚掌心、早已与血肉骨骼长成一体、被厚茧和时光尘封的琉璃碎片,在光线下,骤然折射出一道极其细微、却无比锐利的七彩毫芒。
那光芒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他闭目凝神的意识深处。
诵经声戛然而止。
枯坐的身影几不可察地一震。紧合的眼睑下,眼珠在剧烈地颤动。被檀香烟雾模糊了五百年的前尘旧事,裹挟着烈焰、血腥和那张凝固了苦涩笑意的苍白容颜,如同沉寂的火山骤然喷发,冲破所有经文的禁锢,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
“啪嗒。”
一滴浑浊的泪,毫无征兆地从他低垂的眼角滚落,砸在洗得发白、磨得光滑的灰色僧衣前襟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紧握着念珠的枯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爆出青筋,微微颤抖着。
“阿弥陀佛。” 一声苍老平和的佛号在身侧响起。
不知何时,寺中的老住持已悄然立于蒲团之旁。他雪白的须眉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银辉,脸上沟壑纵横,却透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澄澈与悲悯。他并未看沈砚,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殿宇厚重的墙壁,望向无尽虚空。
“心经有云: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老僧的声音不高,如同山涧清泉流淌,却字字清晰地落在这片被回忆灼伤的死寂里,“五百年晨钟暮鼓,五百年青灯古卷……” 他微微一顿,那平和的目光终于缓缓垂下,落在了沈砚那只因紧握念珠而微微颤抖、青筋毕露的手上,声音陡然转沉,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诘问:
“施主,你究竟……在躲什么?”
“躲什么……”
那三个字,如同古寺沉钟,带着悠远的回响,重重撞在沈砚心上。他猛地一颤,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紧握着念珠的手,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青筋如同盘踞的老藤,在那枯瘦的手背上狰狞突起。
那深嵌在掌纹骨血中的琉璃碎片,在光线下折射出的毫芒,此刻仿佛带着五百年前烈焰的余温,灼烫着他的灵魂。
躲什么?
躲那怒马扬鞭踏碎的长安烟尘?
躲那平王宴上琉璃盏中映照出的痴狂?
躲那冰冷青石板上屈膝一跪的刺骨寒凉?
还是躲那彩衣女子血染襟怀、在他怀中冰冷僵硬的重量?
躲那焚尽一切希望、只余下掌心这片滚烫碎片的武库炼狱?
五百年的木鱼,五千遍的心经,十万声的佛号……原来筑起的不过是一座摇摇欲坠的沙塔。老和尚一句轻飘飘的“躲什么”,便让这沙塔瞬间崩塌,露出底下那片从未真正愈合、依旧汩汩淌着血与火的焦土。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困兽濒死的呜咽。低垂的头颅埋得更深,枯瘦的肩胛骨在灰布僧衣下剧烈地耸动着,仿佛承受着无形的千钧重压。
“我……” 一个字,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艰难地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渡不了。”
声音低哑,破碎,砸在冰冷的地砖上,溅不起一丝回响。这不是僧人的回答,这是一个在无边苦海中沉沦了五百年、精疲力竭的溺水者,终于承认自己无力泅渡的绝望悲鸣。渡不了这滔天的恨,渡不了这蚀骨的悔,渡不了这掌中烙印般滚烫的罪愆与痛楚。
老住持雪白的眉毛微微动了一下,那悲悯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沈砚紧握的手上,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视那深嵌的琉璃。
“琉璃火中炼,菩提树下生。” 他的声音恢复了山泉般的平缓,却字字如磬,敲在沈砚混乱的心上,“执念如火,能焚城郭,亦可煅真金。施主掌中这片‘业’,是刺骨锥心的荆棘,亦是照见本心、勘破无明的灯。” 他缓缓抬起枯瘦的手,指向殿外庭院深处,“何不……予它一个归处?”
沈砚顺着那枯槁手指的方向,僵硬地抬起头。目光越过幽暗的殿门,落在庭院中央那棵巨大的菩提古树上。虬结的枝干在午后的阳光下舒展着浓荫,叶片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闪烁着温润的、充满生机的绿光。树下,泥土的气息混合着草木的清香,被风温柔地送进殿内,与殿中沉滞的檀香形成奇异的对比。
那勃勃的生机,像一道无声的召唤。
他布满血丝、浑浊不堪的眼眸深处,剧烈地波动起来。挣扎,痛苦,茫然……最终,被一种近乎虚脱的、放弃所有抵抗的疲惫所取代。紧握念珠的手,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染着岁月尘垢的檀木念珠,无声地滑落在膝上灰旧的僧衣褶皱里。
他扶着冰冷的蒲团边缘,支撑着早已麻木僵硬的双腿,极其缓慢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动作迟滞,像一个关节生锈的木偶。一步,又一步,拖着沉重的身躯,蹒跚地挪向殿门。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烧红的烙铁上。
他走出昏暗的大殿,踏入庭院明亮的光线里。阳光刺得他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便死死锁定了那棵沉默的菩提古树。他一步步走过去,在虬根盘结的树根旁停下。
他缓缓地、颤抖着,向那棵沉默的菩提树伸出了右手。摊开的手掌,布满了经年劳作的厚茧和深刻的纹路。而在掌心最深处,那复杂的生命线、事业线、感情线交汇的隐秘沟壑里,一点异物的轮廓清晰可见——它早已不是当年锋利的碎片,而是被五百年的血肉包裹、磨砺,最终与掌骨长成了一体,只留下一个微微凸起、颜色略深的硬点,像一颗凝固了所有痛苦与执念的黑色种子。
他伸出左手粗糙的食指,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近乎残忍地抠挖着掌心那个凸起的硬点!指甲陷入皮肉,带来钻心的疼痛,鲜血瞬间从边缘沁出,蜿蜒流下。他恍若未觉,只是专注地、近乎偏执地抠挖着,仿佛要将这颗深埋了五百年的毒瘤彻底剜出!
鲜血染红了指尖,也染红了掌心深陷的纹路。终于,伴随着一阵深入骨髓的剧痛,一点沾染着新鲜血污的、棱角早已被血肉磨得圆钝的深色硬物,被他生生从皮肉深处抠挖了出来!
他摊开血淋淋的左手,将那枚小小的、沾满血污的琉璃碎片,托在掌心。它静静地躺在纵横交错的掌纹和刺目的鲜血中,早已不复当年的璀璨,只余下一种历经焚毁与漫长磨蚀后的、沉黯内敛的光泽。
他凝视着它,眼神空洞,仿佛透过它,看到了五百年前那场焚尽一切的大火,看到了彩衣上晕开的暗红,看到了自己跪在冰冷青石上的卑微身影……
良久,他缓缓弯下僵硬的腰。在盘根错节的菩提树根旁,他选了一处被厚厚苔藓覆盖的湿润泥土。他伸出沾满鲜血和泥土的手指,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挖开松软的苔藓和泥土,掘出一个浅浅的小坑。
然后,他无比郑重地、如同安放世上最珍贵也最不堪的遗骸,将那枚沾着他鲜血的琉璃碎片,轻轻放了进去。
指尖拂过,带着泥土清香的湿润土壤,温柔地覆盖上去,掩埋了那点沉黯的光,也掩埋了那段焚心蚀骨的前尘。
他维持着半跪的姿势,沾满血污和泥土的手,轻轻按在覆盖好的、微微隆起的湿润泥土上。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渗入血液。没有预想中的解脱,只有一种巨大的、掏空了五脏六腑般的疲惫和茫然,如同退潮后裸露出的、荒芜的海滩。
一阵山风穿过庭院,摇动着菩提树繁茂的枝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无数声低沉的叹息。
“听说了吗?山门外头来了几个行脚商,讲了个稀奇古呢!” 刻意压低的、带着兴奋的议论声,随着风断断续续飘来。
“说是……好几百年前,长安城里出了个顶疯癫的书生!金榜题名,探花郎呢!狂得没边儿了,敢在王府夜宴上指着王爷鼻子骂贪官!啧啧……”
“后来呢?这种狂徒,怕不是死得骨头渣都不剩了?”
“嘿,邪门儿就在这儿!说是后来啊,他一把火点了天大的地方,好像是为了个女人?啧啧,红颜祸水哟……再后来,这人就彻底没影儿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有人说他烧死在火里了,也有人说他疯了,躲进深山老林……你说怪不怪?几百年的事儿了,还有人传……”
声音渐渐随着脚步远去。
半跪在菩提树下的灰衣僧人,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那只轻按在泥土上的、沾满血污的手,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指腹下,是掩埋着琉璃碎片的微凉泥土。
“当——!”
“当——!”
“当——!”
悠长、洪亮、涤荡山林的晨课钟声,恰在此时,毫无预兆地、庄严地响起!一声接着一声,雄浑的音波如同无形的潮水,瞬间席卷了整个寂静的古寺,震得屋檐梁柱都仿佛在微微共鸣。
钟声入耳,直贯心魄。
树下跪着的身影,剧烈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巨杵狠狠撞击。他猛地抬起头,望向钟声传来的方向,灰败的脸上,那双沉寂了五百年的眼眸深处,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某种东西——不再是空茫,不再是麻木,而是剧烈的、无法掩饰的……惊痛!
如同沉睡了千年的火山,在钟声的震荡下,猝然惊醒,地壳深处传来压抑而恐怖的轰鸣。
“扑棱棱!”
殿宇高翘的檐角下,几只被宏大钟声惊起的灰雀,扑打着翅膀,仓惶地冲入青灰色的天际,瞬间便化作了几个渺远难辨的黑点。
古寺重归寂静。唯有钟声的余韵,还在层叠的山峦间,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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