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砸开了。空气中弥漫着死寂与浓得化不开的海腥味。那扇连接着林默浴室与未知深渊的扭曲门板,如同一个丑陋的、正在渗血的伤口,镶嵌在公寓污浊的墙壁上。冰冷浑浊的海水,依旧以极其缓慢却不容置疑的速度,从门锁碎裂的豁口和变形的缝隙中丝丝渗出,在惨白的灯光下,在地砖上蜿蜒流淌,汇聚成一片散发着不祥铁锈气息的幽暗水渍。
周明远手中那台造型奇特的物品已被收起。他站在那滩渗入的海水前,眉头紧锁如沟壑,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物理的屏障,直视那门后翻涌的、不可名状的黑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神压抑的“重压”,仿佛空间本身都在因那扇门的破损而痛苦呻吟。
他不再看林默惨白的脸和无声淌血的嘴角,此刻,那扇门和那滩海水才是最大的、活生生的恐怖。他迅速从随身携带的一个深色布囊中取出几样东西:几块巴掌大小、刻满繁复扭曲符文的黑色木牌,散发着淡淡的、如同陈年古墓般的阴冷气息;一小包用油纸包裹的、混合着硫磺、某种草药灰烬和不明暗红色晶粒的粉末;还有一串看不出材质、触手温润又冰寒、由九颗大小不一、形状怪异的珠子串成的念珠。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古老仪轨般的沉凝与精准。他首先将那些刻满符文的黑色木牌,按某种特定的方位和间距,极其慎重地放置在门框四周、地板上那滩海水的边缘、以及门对面的墙壁角落。木牌落定,并未发出声响,但林默却感到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了几分,一种无形的、带着排斥意味的“边界感”悄然升起,将那扇破门和渗水的区域隐隐围拢。空气中似乎有极其微弱、如同蚊蚋振翅般的“低吟”在回荡,源自那些木牌本身。
接着,他解开油纸包,将里面那混合着硫磺、灰烬和暗红晶粒的粉末,极其小心地、均匀地撒在那滩缓慢蔓延的浑浊海水边缘。粉末接触水渍的瞬间,并未溶解,反而发出极其轻微的“嗤嗤”声,腾起几缕几乎看不见的、带着刺鼻硫磺和奇异草药混合气味的青烟。那滩海水的蔓延速度…似乎肉眼可见地“迟滞”了,仿佛遇到了某种无形的阻碍。
最后,他将那串九珠念珠缠绕在自己左手腕上,珠子入手,他整个人的气质似乎都沉淀下来,眼神变得更加深邃、幽暗,仿佛能洞穿虚妄。他蹲下身,并未直接触碰海水,而是从布囊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表面光滑如镜的黑色陶碟。他将陶碟边缘极其小心地浸入海水边缘,沾染了极其微量的浑浊液体,然后迅速收回,用一张画满朱砂符文的黄纸覆盖其上,包裹严实。
做完这一切,周明远才长长地、带着一种仿佛消耗了巨大心神的疲惫感吐出一口气。他站起身,转向一直靠在墙边、如同被抽走了魂魄般的林默。他的目光扫过林默包扎的手臂(敷料边缘已被渗入的海水染上不祥的暗色)、无声流血的喉咙、以及那双因极致的恐惧和透支而彻底失去焦距、仿佛蒙着一层灰翳的眼睛。
“能走吗?”周明远的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但这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凝重,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林默茫然地看着他,似乎还没从刚才那濒死的深海恐惧和眼前这超自然的景象中回过神。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动作牵动全身伤痛,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和恶心。
“这里已成‘秽地’,不能再留。”周明远斩钉截铁,目光再次扫过那扇被无形力量笼罩、依旧在顽固渗水的门,眼神中带着深深的忌惮。“那东西…它的‘气息’已经渗透进来,像毒藤一样缠住了这里的‘地脉’。待得越久,你越容易再次被它‘勾’回去,或者…引来它更深的‘注视’。”他刻意用了更玄学、更模糊的词汇,但冰冷的眼神和门缝渗入的海水,比任何解释都更直白。“跟我走。立刻。”
不由分说,他上前一步,架起林默几乎瘫软的身体。林默的身体冰冷,轻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周明远的力量沉稳而坚定,几乎半搀半抱地将林默带出了这间如同被深海怨灵诅咒、弥漫着绝望与锈蚀气息的公寓。
走廊里空无一人。老旧声控灯随着他们的脚步忽明忽灭,在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每一次灯光闪烁,林默都仿佛看到墙壁上渗出冰冷的海水,看到巨大的、非人的阴影在拐角处蠕动!他死死咬住牙关,将无声的恐惧和喉咙涌上的腥甜咽回腹中。
周明远的车停在楼下,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他将林默安置在副驾驶,迅速启动。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隔绝了外面城市的喧嚣。
车子驶离破旧的公寓楼,汇入傍晚车流。车窗外的霓虹灯光如同流淌的彩色毒液,在林默过度敏感的视网膜上留下刺眼的光斑和扭曲的拖影。每一次刹车和加速带来的惯性,都让他脆弱的喉咙和手臂伤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他蜷缩在座椅里,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服,与手臂敷料下渗出的组织液混在一起,带来粘腻冰冷的触感。
周明远沉默地开着车,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后视镜和前方的路况,仿佛在警惕着无形的追踪者。车厢内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引擎的嗡鸣和林默压抑的、无声的喘息,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仿佛从林默身上散发出来的、带着铁锈和深海淤泥的“阴冷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驶离了繁华的主干道,拐进一片位于城市边缘、被高大古老树木环绕的静谧区域。最终,它停在一座被高大院墙和浓密藤蔓包裹的、风格古朴沉静的庭院门前。院门是厚重的老木,上面钉着巨大的青铜门环,门楣上悬挂着一块没有题字的乌木牌匾,透着一股与世隔绝的苍凉。
周明远下车,并未按门铃,而是走到门旁一个不起眼的石雕兽首前,用手指在兽首口中某个特定位置轻轻叩击了三下,两长一短。片刻后,厚重的院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一道缝隙。
门内并非灯火通明的现代空间,而是一个被精心打理、却弥漫着古老沉郁气息的庭院。青石板铺就的小径蜿蜒在假山和苍劲的古树之间,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混合着药草、线香和旧木的奇异气味。几盏造型古朴的石灯在角落散发着昏黄柔和的光晕,勉强驱散着深沉的暮色。整个庭院异常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水流声。
一个穿着深灰色布衣、身形佝偻、面容如同古树皮般沟壑纵横的老者无声地出现在小径尽头,对着周明远微微颔首,目光在林默身上短暂停留,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惊讶,只有一种看透世事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周明远架着林默,跟随老者穿过庭院,进入一栋同样古朴的二层小楼。楼内光线昏暗,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多为深色木质家具,墙上挂着几幅意境幽远的水墨山水,空气里那股混合的药草和线香气味更浓了。
老者将两人引至二楼一个僻静的房间。房间不大,只放着一张铺着厚厚草席的矮榻,一个燃着安神香的黄铜香炉,以及一张低矮的小几。窗户紧闭,挂着厚重的深色布帘,将外界的光线和声响彻底隔绝。这里弥漫着一种令人心神不由自主沉静下来的、近乎凝滞的“安宁感”。
“静庐。”周明远将林默安置在矮榻上,声音低沉,“这里的气场特殊,能暂时‘安抚’你身上沾染的‘秽气’,干扰那东西对你的‘锁定’。但记住,这只是暂时的‘避风港’,不是解决之道。”
他走到小几旁,从一个密封的陶罐中倒出一些深褐色的、散发着浓郁苦涩草药气味的粘稠膏体,又从一个青瓷小瓶中倒出三粒朱红色的、龙眼核大小的药丸。
“这‘镇魂膏’外敷你手臂的伤口,能拔除深入肌理的‘阴蚀之气’,防止溃烂蔓延。”他将药膏递给林默,眼神不容置疑。“这三粒‘安神定魄丹’立刻服下。它们能强行压制你过度激荡的魂魄,让你进入一种深沉的、接近‘龟息’的假寐状态,隔绝外邪侵扰,助你身体自行修复。这是目前唯一能让你暂时摆脱‘锚定’,获得喘息的办法。”
林默看着那深褐色的药膏和朱红色的药丸。经历了公寓里那超自然的一幕,他对周明远拿出的任何东西都充满了本能的恐惧和怀疑。深度无梦的休息?听起来像是奢望,但会不会是另一种形式的禁锢?他抬起头,在昏黄的灯光下,看向周明远。
周明远似乎读懂了他眼中的恐惧和疑虑。他沉默了几秒,眼神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幽深。
“林默,”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叩击灵魂,“我知道你心中疑窦丛生。关于我,关于此地,关于你身上发生的一切。但此刻,活下去,守住你魂魄最后一点清明,是拨开迷雾的唯一前提。你手臂的溃烂,是那深渊之物留下的‘蚀痕’;你喉咙的失声,是心神被那无形尖啸震裂的‘回响’;而公寓里那扇破掉的门和海水…是‘心渊’与‘现世’的壁垒被强行撕裂的‘创口’!这些都非虚妄!你已被卷入一场…潜藏于人类意识最幽暗底层、亘古未绝的‘纠缠’!”
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在寂静的房间里:
“‘噩梦随机锚定’,绝非偶然。它更像一扇…因你而意外洞开的‘门扉’。它引你窥探他人心渊的同时,也将你的‘魂光’,如同黑暗中的烛火…暴露给了那些蛰伏于深渊之底的‘存在’!公寓的门被破坏,不是结束,是开端!是‘它们’…在尝试将‘门’彻底固化!在尝试…将你的‘所在’…化为它们降临的‘道标’!你现在就是风暴的中心!一个行走的‘侵蚀点’!”
“信我,或彻底沉沦,魂魄被撕碎,成为‘它们’降临的祭品与容器。”周明远的目光锐利如古剑,直刺林默涣散的瞳孔,“抉择在你。但风暴…已至门前。”
他指了指矮榻上的药膏和药丸。
“敷药,服药,静卧。这是你此刻唯一能抓住的‘锚’。在你魂魄稍定、心神稍复之前,我不会多言。待你醒来…若你魂魄未散…” 周明远的语气带着一种古老的、近乎预言般的残酷,“…我会告诉你,我们面对的,究竟是何等存在。以及…你的魂魄,为何会成为‘它们’最渴求的‘灯塔’。”
说完,周明远不再停留,转身走出房间,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将林默独自留在这弥漫着药香、线香和沉重安宁气息的“静庐”之中。心渊的回响已化为现实的裂痕,而这场关乎魂魄存续的古老纠缠,才刚刚向这个早已心力交瘁的“道标”,显露出它狰狞冰山的一角。林默颤抖着拿起那深褐色的“镇魂膏”,指尖传来的冰凉粘腻感,如同触碰到了深海淤泥中某种活物的粘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