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乾隆初年,长白余脉,老黑山。
山风刮过林海,卷起松涛阵阵,呜呜咽咽,如同地底深处传来的呜咽。正是放山采参的时节,可老参客孙守山却独自一人,拄着索拨棍,在比人还高的榛柴棵子和倒木烂叶间艰难跋涉。
他年近五十,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风霜,一双眼睛却依旧锐利如鹰,扫视着每一寸铺满腐殖质的土地。他在这片被称为“老黑林子”的深山老林里转悠了七天,背上的狍皮口袋里,只有可怜巴巴的几苗“二甲子”、“灯台子”,连根像样的“四品叶”都没开眼。
“邪门了,”他啐了口唾沫,抹了把额头的汗,混着林间的水汽,黏腻腻的,“往年这老黑沟子,多少能撞点大运…今年是山神爷闭了眼,还是财神爷打了盹?”
他靠着一棵粗壮的老柞树喘息,目光不经意掠过前方一片被高大乔木环绕的、难得的林间空地。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冠缝隙,吝啬地洒下几缕光柱,照亮了空地中央一小片区域。就在那光影斑驳之处,一个穿红袄的小娃娃正蹲在地上,小手忙活着什么。
那红袄红得扎眼,像是刚染出来的新布,在这莽莽苍苍的深绿墨绿里,突兀得像一滴血。
孙守山的心猛地一跳,握紧了索拨棍。这地方,深一脚浅一脚都得走上大半天,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哪来的娃娃?还穿得这么鲜亮?他屏住呼吸,身子又往粗大的柞树后面缩了缩,只露出一只眼睛死死盯住。
那小娃娃背对着他,似乎全神贯注于地上的玩意儿,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儿歌:“…挖个坑,埋点土,数个一二三四五…” 调子清脆,带着不谙世事的童稚,可落在这寂静得只有风声和虫鸣的老林子里,却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诡异。
孙守山是老江湖,心里那点惊疑瞬间被一股狂喜淹没。他想起爷爷辈传下来的老话儿:人参有灵,年深日久,能化童子之形,穿红着绿,嬉戏山野。
遇之,须以诚心相待,或有厚报;若起歹念,必遭大祸!眼前这情景,活脱脱就是古话里说的“参娃娃”现世!
他强压住擂鼓般的心跳,深吸了几口带着草木腥气的凉气,努力让脸上的皱纹挤出最和善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放得又轻又缓,生怕惊跑了这山里的精灵:“喂——前头那位…小仙童?”
红衣小娃娃的歌声戛然而止。他慢慢转过身来。
孙守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那娃娃的脸蛋粉雕玉琢,眉眼精致得不像真人,可那一双眼睛——漆黑,深不见底,像两口古井,映不出半点天光,也映不出孙守山的身影,只有一片纯粹的、冷冰冰的黑暗。那眼神,绝不属于一个真正的孩童。
小娃娃歪着头,漆黑的眼珠盯着孙守山藏身的大树,嘴角却向上弯起一个天真无邪的弧度,脆生生地问:“老爷爷,你叫我呀?”
孙守山喉咙发干,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硬着头皮,从树后挪出来,脸上笑容僵硬,手却悄悄攥紧了腰间的快当刀(采参人专用小刀)刀柄:“哎,哎,是…是小老儿我。看小仙童一个人在这儿耍,这老林子里…不太平,猛兽多,想…想问问你家大人呢?”
“大人?”小娃娃咯咯笑起来,声音清脆,在林中回荡,“这里没有大人呀!就我一个!我在种‘萝卜’玩儿呢!”他伸出沾着新鲜泥土的小手,指了指地上刚被他拨弄过的一个小土坑。
孙守山的目光死死黏在那小手上,又迅速扫过小娃娃红袄的衣襟下摆和裤脚。干干净净,一点泥星子都没有!在这腐叶烂泥遍布的老林子里走了七天,连他这老把式的绑腿都糊满了泥浆,这娃娃的衣裳鞋袜,却新得像是刚穿上身!
“种…种萝卜?”孙守山的声音有些发颤,贪婪和恐惧在他心里疯狂拉锯,“这深山老林的…能种活萝卜?”
“当然能呀!”小娃娃拍着手,黑漆漆的眼睛弯成了月牙,“我的‘萝卜’可好了!又甜又补!老爷爷,你是不是也来找‘萝卜’的呀?”
“我…”孙守山一时语塞,心念电转,猛地想起老规矩,忙不迭地点头,语气带上十二万分的恭敬,“对对对!小老儿就是个放山的苦哈哈,在山里转了七八天,连根好‘萝卜’的影儿都没摸着,都快饿瘪了肚子。小仙童慈悲,能不能…能不能可怜可怜小老儿,赏我一点‘萝卜’须子尝尝?就一点点,解解馋,救救急?”他边说边躬下腰,姿态放得极低,眼睛却忍不住瞟向小娃娃身后那片土地,仿佛那里埋着金山。
小娃娃脸上的笑容淡了些,那双黑洞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孙守山,看得他头皮发麻。过了几息,小娃娃才慢悠悠地点点头,声音依旧脆亮,却少了几分温度:“好吧!看老爷爷你可怜巴巴的,给你一点点吧!”
他伸出右手食指,对着自己左臂红袄的袖口,轻轻一揪。动作自然随意,就像真的从袖子上拈起一根线头。
一根寸许长、通体黄白色、密布着细密螺旋纹、顶端还带着几根更细须毛的参须,赫然出现在他那小小的指尖。一股极其浓郁、极其纯净的草木清香,瞬间弥漫开来,盖过了林间所有的腐叶和泥土气息。
孙守山贪婪地吸着这香气,只觉得连日的疲惫都消散了大半,眼睛死死盯着那根参须,心脏狂跳——这品相!这香气!比他这辈子见过的任何老山参都要强上百倍!这娃娃的本体,绝对是成了精的“棒槌王”!
小娃娃把那根参须递向孙守山,漆黑的眸子深处,仿佛有微不可察的幽光一闪而过:“喏,拿着。记住我的话——”
孙守山几乎是扑上去,双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根仿佛蕴含着无尽生机的参须。入手温润,沉甸甸的,一股暖流顺着手臂直往上窜。
“——拿了东西,立刻走!”小娃娃的声音陡然变得严肃,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顺着来时的路,一直走!不准回头!不管听到什么声音,看到什么东西,都不准回头!一步也不准停!一直走到看见山下的窝棚!”
孙守山被这突然转变的语气慑得一怔,下意识地点头如捣蒜:“是是是!小仙童放心!小老儿一定照办!绝不回头!绝不回头!”他一边答应着,一边将参须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住了后半生的富贵,那股暖意让他激动得浑身发烫。
“快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小娃娃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随即转过身,小小的红色身影背对着他,又蹲下去摆弄那个小土坑,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巨大的诱惑和一丝莫名的心悸交织在孙守山心头。他不敢再多看那诡异的红衣背影,紧紧攥着那根救命的参须,仿佛攥着通天的梯子,转身就朝来时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疾走。脚步起初还有些踉跄,很快就变得飞快,只想赶紧离开这地方,把这宝贝带下山!
身后的林间空地越来越远,那抹刺眼的红色也渐渐被浓密的树木枝叶遮挡。参须在手心散发着持续的温热和诱人的香气,不断撩拨着孙守山贪婪的神经。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毒蛇般从心底最阴暗的角落钻了出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
“一根须子…一根须子顶什么用?能卖几个大钱?够我逍遥几天?”
“那可是成了精的棒槌王!捉住它…捉住它!下半辈子就躺在金山上吃喝了!”
“它就一个娃娃样…我孙守山闯荡山林几十年,还对付不了一个小崽子?”
“刚才…刚才它背对着我!现在回去,悄悄摸过去,用红绳一拴!神不知鬼不觉!”
“富贵险中求!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干了!”
这念头一起,就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烧光了他所有的理智和刚刚那点微不足道的恐惧!小娃娃的警告?山里的规矩?去他娘的!眼前是唾手可得的泼天富贵!
他猛地刹住脚步,剧烈地喘息着,眼睛因贪婪而布满血丝。手心里的参须似乎更烫了,像是在灼烧他的良知。
“就…就看一眼!”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吼,像是野兽在说服自己,“看一眼它还在不在那!万一…万一它没防备…”
他猛地转过身!
就在他头颅扭动、视线投向身后林间空地的那一刹那!
“呼——!”
一股浓得化不开、伸手不见五指的灰白色雾气,如同拥有生命的海啸,毫无征兆地从四面八方、从每一棵树干、每一片叶子后面狂涌而出!瞬间吞噬了光线,吞噬了树木,吞噬了来路,也吞噬了孙守山刚刚还清晰可见的那片空地!
天地间只剩下一片混沌的灰白!
“啊!”孙守山惊骇欲绝,失声尖叫。那雾气冰冷刺骨,带着浓重的水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陈腐的泥土味道,直往他口鼻里钻。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了,连脚下的腐叶都隐没在翻腾的灰白里。方向感瞬间彻底丧失!
“糟了!糟了!”他惊恐地原地打转,像只没头的苍蝇,“路呢?路在哪儿?刚才…刚才明明是从这边来的!”他试图凭着记忆摸索前进,脚下却一个趔趄,被盘结的树根绊倒,狠狠摔在冰冷的腐叶泥地里,沾了满身的湿黏。
慌乱中,他下意识地摊开紧攥的右手,想看看那根宝贝参须还在不在。
掌心空空如也!
只有一根枯黄、干瘪、毫无生气的草茎,软趴趴地躺在那里,和地上腐烂的枯叶别无二致!
“我的参须!我的宝贝!”孙守山如遭雷击,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绝望地抓起那根枯草,“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变成草了!我的参王!我的富贵啊!”他疯狂地捶打着地面,状若癫狂。
就在他悔恨交加、捶胸顿足之际,一股更加冰冷、更加原始凶蛮的气息,毫无征兆地穿透了浓重的雾气,如同无形的冰锥,狠狠扎在他的背脊上!
孙守山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极致的恐惧攫住了他,连血液都似乎冻僵了!他所有的哭嚎、所有的懊悔瞬间卡在喉咙里,只剩下牙齿不受控制的咯咯撞击声。
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循着那恐怖气息的来源望去。
浓雾翻滚,如同煮沸的粥。就在他前方不远,那片混沌的灰白色深处,两个巨大的、散发着暗金色幽光的竖瞳,如同两盏来自幽冥的灯笼,毫无感情地、冰冷地穿透雾气,牢牢地锁定了他!
那瞳孔巨大无比,非狮非虎,竖立的缝隙里是深不见底的黑暗,透着一股漠视生灵的古老与凶戾。仅仅是被这双眼睛注视着,孙守山就感觉自己的魂魄都要被冻结、被撕碎!
“嗬…嗬…”他喉咙里发出濒死的抽气声,想逃,双腿却像灌了铅,又像是被无形的藤蔓缠住,钉死在原地。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每一寸神经。
雾气依旧翻涌,那双巨大的暗金兽瞳在灰白中若隐若现,冰冷地注视着这个因贪婪而迷失的渺小人类。没有咆哮,没有逼近,只是无声的凝视,却比任何实质的威胁更令人绝望。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浓雾无声地流淌,和孙守山心脏疯狂擂鼓般的跳动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百年。一阵突兀的山风卷过,吹得雾气剧烈地翻腾、流动。那两只巨大的兽瞳,如同熄灭的灯盏,随着雾气的涌动,悄无声息地隐没在无边的灰白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那股令人窒息的恐怖威压也随之消散。
孙守山如同被抽掉了全身骨头,烂泥般瘫倒在冰冷湿滑的腐叶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早已浸透了破旧的棉袄,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他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根已经蔫巴的枯草。
雾气依旧浓得化不开,山林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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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谱诠释:
妖物:参娃娃(人参精)
出处:人参化形之说,源远流长。《太平广记》引《异苑》载人参“根如人形”,《酉阳杂俎》述人参“夜呼人名,勿应”。《本草纲目》亦提及人参“年深浸长成者,根作人形”。本章取其“化童子”之形,点出“赠须”、“莫回头”之禁忌,契合东北放山古俗。
本相:千年老山参得山川精气所化。常以红衣童子形象显现于深山,天真烂漫,嬉戏林间。其本体深藏地脉,灵性极高。身怀土遁之能,可引动山雾瘴气封锁山林。参须蕴含浓郁生机,离体赠人后若持守本心速离则宝效如神;若起贪念违背约定,则须内灵气立散,化为凡草,并触发守护禁制。
理念:山灵的馈赠考验人心,贪念一起,咫尺便是深渊。参娃娃的“天真”是其本真,亦是其设下的考验。赠须是善念,亦是警示。采参人若守得住“莫回头”的底线,便是缘法;一旦贪欲蒙心,回头刹那,不仅福缘尽失,更将直面山林深处守护精怪的冰冷注视,陷入迷失之绝境。贪之一字,是横亘在福祸之间的天堑。
(第十八章 参娃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