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
这个名字，连同她手中那半片明黄绢布上模糊却威严的印玺痕迹，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李寻欢心中激起层层涟漪。奉旨清点内库？皇室中人？严世贞只手遮天，连皇帝的内库都敢染指？还是……皇帝另有所图？
风雨依旧，寒意更甚。剑池寒潭幽深如墨，水面倒映着扭曲的树影和众人凝重的面容，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原来是……” 龙啸云强忍肋下伤痛，脸色变幻不定，最终还是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对着那素白宫装的女子，极其艰难地拱了拱手，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与疏离，“……惊鸿姑娘。多谢援手之恩。” 他无法确认对方身份，但那份气度与“奉旨”二字，已让他不敢怠慢。
“举手之劳。” 惊鸿（六公主）的声音透过白纱传来，清冷依旧，听不出情绪。她的目光掠过龙啸云染血的肋下，并未停留，最终落在李寻欢脸上。“李探花似乎并不意外？”
李寻欢迎着她的目光，眼神深邃如古井：“姑娘身怀绝技，气度非凡，又知悉此间秘辛，绝非寻常人物。‘惊鸿’二字，已足见不凡。只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沉稳，“姑娘奉旨清点内库，所指便是这虎丘秘库？圣上对严世贞所为，究竟知情几分？”
问题直指核心，犀利无比。
惊鸿那双清澈如寒潭的眸子微微一凝，似乎没料到李寻欢如此直接。她沉默了片刻，白纱下的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李探花果然快人快语。圣心难测，非我等臣子可妄议。我只知，这秘库之中，有不该流落在外的东西。至于严首辅……”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树大根深，却也难免枝蔓腐朽。清理门户，有时亦需外力。”
她的话模棱两可，却传递了几个关键信息：第一，秘库中的东西（很可能就是那十万军饷及关键证据）必须收回皇室掌控；第二，皇帝对严世贞已有猜忌，但尚未到直接动手的地步，需要“外力”（即李寻欢他们）来捅破这层窗户纸；第三，她代表的是皇帝或皇室的某种意志，目标与李寻欢有交集（扳倒严世贞），但核心诉求可能并不完全相同（皇室更在意收回财物和稳定，李寻欢则要复仇和彻底揭露真相）。
龙啸云和阿飞都沉默着，消化着这突如其来的信息。阿飞抱着剑，警惕的目光在惊鸿身上扫过，又落回幽深的剑池，似乎在判断这个新出现的神秘女人是否构成威胁。他嗅到了更复杂、更危险的气息。
“当务之急，是找到入口。” 李寻欢不再追问，目光投向寒潭边依照琉璃地图所示、北斗光点校准的方位——一块半浸在潭水中、布满青苔、毫不起眼的巨大卧牛石。“地图指向，入口当在此石之下。”
众人靠近寒潭。潭水冰冷刺骨，散发着森森寒气，水面漂浮着一些枯枝败叶，更添阴森。那块卧牛石大半没入水中，只露出小半截粗糙的脊背。
“我来。” 阿飞突然开口，声音依旧干涩。他不等众人回应，将破布缠裹的快剑插回腰间，深吸一口气，竟毫不犹豫地一个猛子扎入了冰冷刺骨的寒潭之中！动作干脆利落，如同一条入水的游鱼。
“阿飞！” 李寻欢出声时已晚。这少年行事，全凭直觉，毫无顾忌。
潭水幽暗，阿飞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墨绿色的水下。岸上众人屏息凝神。龙啸云带来的两名仅存的皇城司精锐（一人中毒昏迷被安置，一人留下照顾）紧张地盯着水面。惊鸿静静伫立，白纱在寒潭水汽中微微飘拂，眼神沉静，不知在想些什么。龙啸云则趁机撕下衣襟，草草包扎肋下伤口，脸色因失血和寒冷而有些苍白。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水面“哗啦”一声响动！阿飞破水而出，浑身湿透，嘴唇冻得发紫，但眼神依旧锐利。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指向水下卧牛石的根部：“有门！石下有缝，被水草和淤泥盖着！里面是空的！”
找到了！
众人精神一振。李寻欢立刻道：“清理入口，小心机关！”
阿飞再次潜入水中。这次时间稍长，等他再次浮出水面时，手中多了一捆湿漉漉、沾满淤泥的水草。“缝…开了！有个洞！” 他喘息着说道，显然水下作业消耗巨大。
“好！” 龙啸云精神一振，看向李寻欢和惊鸿，“我先下去探路！”
“龙兄有伤在身，还是李某先行。” 李寻欢拦住他，不容置疑。他深知秘库入口必有凶险，龙啸云受伤，不宜冒险。他看向惊鸿：“惊鸿姑娘？”
“同去。” 惊鸿的回答简洁有力。她素手轻扬，那件淡金色的鲛绡纱衣竟无风自动，散发出淡淡的柔和光晕，将飘落的雨丝和潭水的湿气尽数隔绝在外，显露出不凡的护身之能。
李寻欢不再多言，脱下碍事的外袍，露出里面的劲装。阿飞也默默做好准备。三人互看一眼，由阿飞引路，李寻欢居中，惊鸿殿后，依次潜入冰冷刺骨的寒潭。
水下能见度极低，冰冷刺骨。阿飞在前，如同灵巧的水獭，拨开茂密的水草，露出卧牛石根部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黝黑洞口。洞口边缘光滑，显然是人工开凿。李寻欢紧随其后，内力运转，抵御寒气，警惕地感知着四周水流变化。惊鸿周身笼罩在鲛绡纱衣的微光中，如同水中的明月，行动间水流自动分开，显得从容不迫。
穿过一段狭窄、压抑、充满淤泥腥味的水下甬道，前方豁然开朗！一股沉闷、带着浓重铁锈和尘土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三人浮出水面，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巨大的、人工开凿的地下空间边缘。
这是一个巨大的石窟。洞顶高耸，隐没在黑暗中，无数粗大的钟乳石倒悬而下，如同巨兽的獠牙。洞壁上残留着简陋的凿痕，显示出此地年代久远。石窟中央，是一个同样由岩石开凿出的、高出地面数尺的方形平台。平台之上，矗立着一扇巨大无比的——青铜门！
青铜门高达两丈，宽逾丈五，通体覆盖着厚厚的铜绿，散发着古老、沉重、冰冷的气息。门扉之上，没有常见的兽首衔环，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精密繁复、层层嵌套的青铜齿轮、转盘和刻满奇异符号的刻度！这些青铜构件在洞壁几盏长明不灭的幽蓝色磷火照耀下，闪烁着冰冷而神秘的光泽。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能量波动，正从这扇巨门上缓缓散发出来。
“璇玑锁！” 惊鸿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在空旷的石窟中回荡，“这是失传已久的‘璇玑千机锁’！以天地星辰运行之理为基，牵一发而动全身！错一步，非但门毁，此地亦将崩塌！”
李寻欢的目光也被这扇巨大的青铜机关门牢牢吸引。门扉正中央，一个圆形的凹槽格外醒目，其大小与形状，与他怀中的青铜虎符完美契合！显然，虎符便是启动这“璇玑锁”的核心钥匙！但仅仅插入钥匙远远不够！如何转动那些繁复的齿轮和刻盘，解开这千机之锁，才是真正的考验！
“好大的手笔！” 龙啸云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他和那名精锐也跟了上来，看着眼前的青铜巨门，倒吸一口凉气，“难怪严世贞有恃无恐！此锁不解，纵有千军万马也休想进入！”
阿飞则警惕地扫视着石窟四周的阴影，他本能地感觉到，这看似空旷的地方，潜藏着未知的危险。
李寻欢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撼。他上前几步，走到平台边缘，仔细端详那扇青铜巨门。门上的齿轮刻盘符号，深奥晦涩，组合变化何止万千！这绝非蛮力可破！他的目光落在那些符号上，总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感……
“璇玑锁…璇玑…” 李寻欢喃喃自语，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母亲生前伏案演算的身影，以及她那些被父亲珍藏在书房深处、布满奇特计数符号的手稿！“璇玑计数法！这是我母亲独创的计数推演之法！” 他失声惊呼！
就在这时！
“嗡——！”
一声低沉而邪异的嗡鸣，毫无征兆地从众人身后，那幽暗的水道入口处传来！伴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浓郁血腥气和……沉重的金属拖地声！
“小心后面！” 阿飞厉喝出声，快剑瞬间出鞘，指向洞口！
众人悚然回头！
只见幽暗的水道口，一个高大、僵硬、浑身湿透的身影，正一步一步，如同提线木偶般，蹒跚地“走”了出来！
他穿着皇城司精锐的服饰——正是被留在潭边照顾中毒同伴的那名精锐！但此刻，他的脸上毫无生气，双目翻白，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涎水混合着暗红的血丝淌下。他的右手，赫然拖着一柄沉重的大砍刀！刀锋在地面岩石上摩擦，发出刺耳的“滋啦”声，溅起点点火星！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胸口，深深插着几枚幽蓝色的冰针！针尾兀自微微颤动！而他的后颈处，贴着一张惨白的、毫无表情的——人皮面具！
“鬼面！” 龙啸云骇然失色！这杀手不仅去而复返，竟还操控了尸体！
“嗬…嗬…” 被“鬼面”操控的皇城司精锐尸体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吼，拖着重刀，猛地加速，如同失控的蛮牛，朝着离他最近的惊鸿狂冲而去！沉重的砍刀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劈下！势大力沉，毫无章法，却充满疯狂毁灭的力量！
“找死！” 惊鸿眼神一寒！素手轻扬，数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金线自她袖中激射而出，如同灵蛇般缠向尸傀的四肢关节！试图以巧劲将其束缚！
然而，那尸傀力量大得惊人，竟硬生生挣断了坚韧的金线！砍刀依旧势不可挡地劈落！
与此同时！
“嗖！嗖！嗖！”
三道漆黑的、无声无息的短箭，如同毒蛇吐信，自石窟上方倒悬的钟乳石阴影中激射而出！目标，赫然是正全神贯注研究青铜巨门的李寻欢！角度刁钻，时机歹毒！显然，“鬼面”的战术明确：以尸傀牵制惊鸿和阿飞，暗箭狙杀李寻欢！
“李大哥！” 阿飞目眦欲裂！他离李寻欢尚有数步之遥，救援已然不及！情急之下，他猛地将手中快剑朝着那三道黑箭的方向全力掷出！试图以剑身格挡！
但剑只有一柄，箭却有三支！
眼看李寻欢就要被毒箭穿心！
千钧一发之际！
李寻欢仿佛背后长眼！他并未回头，身体却如同未卜先知般，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向左侧滑出半步！同时，他右手闪电般探入怀中，并未取出飞刀，而是掏出了一件东西——正是霜夫人那枚镶嵌着琉璃地图的染血玉珏！
“叮！叮！”
掷出的快剑撞飞了其中两支黑箭！火星四溅！
第三支黑箭，却已射至李寻欢后心！
就在箭尖即将触及衣衫的刹那！
李寻欢手中的玉珏，似乎感应到主人危急，又或者被那尸傀身上的邪异气息与黑箭的杀意所激，猛地爆发出璀璨的七彩光芒！尤其是其中代表“虎丘”位置的那点寒星标记，光芒大盛！
“嗡！”
一层薄如蝉翼、却坚韧无比的七彩光晕瞬间在李寻欢身后展开！
“噗！”
第三支黑箭狠狠撞在七彩光晕之上！如同陷入粘稠的泥沼，箭身剧烈震颤，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前进之势被硬生生阻住！箭头距离李寻欢的后心，仅余半寸！
七彩光晕剧烈闪烁，最终与黑箭一同湮灭！
李寻欢险之又险地避过一劫！他心中骇然，这玉珏竟还有护主之能！但此刻无暇细想，他猛地转身，三柄飞刀已扣在指间，目光如电，射向钟乳石阴影深处！
而另一边，惊鸿见金线被断，面对尸傀势大力沉的一刀，不闪不避！她冷哼一声，素手在发髻上一抹，那支凤首衔珠的金步摇再次落入掌心！她手腕一抖，金步摇并未射出，而是以步摇尾端的尖锐处，快如闪电般在尸傀握刀的手腕脉门处连点三下！
手法精妙绝伦！蕴含着截脉断气的阴柔劲力！
“咔嚓！” 轻微的骨裂声响起！
尸傀持刀的手腕关节竟被瞬间点碎！沉重的砍刀“哐当”一声脱手落地！尸傀的动作也为之一僵！
“破邪！” 惊鸿清叱一声，另一只手掌心不知何时多了一枚小巧玲珑、刻满道家符文的青铜古镜！镜面正对尸傀额头！
一道凝练的、带着煌煌正气的金光自镜中射出，瞬间笼罩尸傀全身！
“嗷——！” 尸傀发出一声凄厉非人的惨嚎，浑身冒出浓郁的黑气，胸口插着的冰针瞬间融化！贴在它后颈的那张人皮面具如同被烈火灼烧，瞬间焦黑卷曲，脱落下来！面具之后，空空如也！“鬼面”早已金蝉脱壳！
失去操控的尸傀，如同被抽掉骨头的烂泥，轰然倒地，彻底不动了。
石窟内，短暂地恢复了死寂。只有幽蓝的磷火在跳动，映照着众人惊魂未定的脸。
“好一个驱尸嫁祸，暗箭伤人的‘鬼面’！” 龙啸云捂着伤口，咬牙切齿。
惊鸿收起金步摇和青铜镜，气息微喘，显然刚才看似轻松的几下，也消耗不小。她看向李寻欢，白纱后的目光带着一丝探究：“李探花无恙？那玉珏……”
“侥幸。” 李寻欢收起玉珏，心中疑窦丛生。这玉珏的护主之能，是霜夫人所留，还是……与这秘库本身有关？他压下疑问，目光再次投向那扇巨大的青铜巨门。“‘鬼面’一击不中，必不会罢休。我们必须尽快打开此门！”
他取出那枚完整的青铜虎符。虎符背面的“侠”字，在幽蓝磷火下，仿佛流淌着血与火的光泽。
“钥匙在此，锁为璇玑。” 李寻欢走到青铜巨门前，将虎符对准中央的凹槽，“姑娘既识得此锁，可知解法？” 他看向惊鸿。母亲独创的“璇玑计数法”虽给他熟悉感，但这千机锁的复杂程度远超想象，他并无十足把握。
惊鸿缓步上前，与李寻欢并肩而立，仰望着这扇古老的巨门。她的目光扫过那些繁复转动的齿轮和刻盘符号，清澈的眼眸中，倒映着无数精密的青铜构件和幽蓝的磷光。
“璇玑千机，穷尽天工。解法么……” 惊鸿的声音在空旷的石窟中带着一丝奇异的回响，她伸出一根纤纤玉指，指尖萦绕着淡淡的金色光晕，虚点向巨门上一个缓缓转动的、刻满星辰轨迹的内环齿轮，“……需以‘气’引之，以‘数’导之。李探花，令堂的‘璇玑计数’，可推演至第几重‘周天变’？”
李寻欢心中剧震！她竟连母亲推演法的核心境界“周天变”都知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