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的空气,仿佛被一锅滚油浇过,每一丝风都带着滋滋作响的喧嚣。
街头巷尾,茶楼酒肆,最热门的不再是哪家绸缎出了新花色,也不是哪位花魁又得了新词。
所有人的嘴里,都嚼着一个名字——王磐。
“听说了吗?那王总管,人称‘王仓鼠’的,这次玩脱了!”
“何止是玩脱了!我三舅的邻居的儿子,就在刘御史的船上当差,亲眼看见的!那哪是倭寇,分明就是王磐养的家贼!”
“勾结外敌,祸乱海疆!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茶馆中的说书人,站在桌前,惊堂木一拍,四方云静。
没有讲什么神仙鬼怪,只讲《王仓鼠通倭记》。
将王磐如何贪墨,如何勾结倭寇,如何被御史大人天降神兵般剿灭,说得活灵活现,跌宕起伏。
台下的食客们听得是义愤填膺,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恐惧被愤怒取代,愤怒在流言中发酵,汇成了一股足以将任何高墙都冲垮的洪流。
与此同时,在那些雕梁画栋的商会密室里,钱若水正不紧不慢地为几位绸缎行、茶叶行的老板斟茶。
“王总管这次,怕是踩着雷了。”
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
“刘御史是什么人?那是御史台里出了名的铁面判官,背后是……咳,总之,王总管这回,是踢到铁板了。”
“钱老板的意思是……”
“我没什么意思。”
钱若水笑了笑,将一杯茶推到对方面前。
“我只知道,做生意,要懂得趋利避害。有些船,眼看要沉了,就没必要再往上搭货了。”
几位老板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墙倒众人推。
商场上的嗅觉,比猎犬还要灵敏。
王磐的商业帝国,从这一刻起,开始无声地崩塌。
总管府邸。
往日门庭若市的府邸,如今冷清得能听见落叶扫过地面的声音。
王磐坐在书房里,短短几日,他像是被抽走了魂魄,整个人都枯槁了一圈。
玄甲歪斜,官帽被随意丢在一旁,眼中布满了血丝。
一份份报告摆在桌上。
商号被挤兑,盟友断绝往来,官场同僚避之如蛇蝎。
他被彻底孤立了。
整个江南,似乎都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他的敌人。
那个叫“李算”的神秘商人,那个格物明尊教,还有那个该死的钱若水。
一张无形的大网,已经将他牢牢困住。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住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不能坐以待毙。
王磐猛地站起身,踉跄着走到书案前,亲手研墨。
他要写信,写给大都,写给他唯一的靠山——伯颜大人。
只有伯颜,能将他从这深渊中拉出来。
他摊开一卷上好的素白绢布,颤抖的手握住笔,蘸满了墨。
……
夜色深沉。
城南的一家小客栈里,一名信使沉沉睡去,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火漆封口的竹筒。
窗户被一根铁丝悄无声息地拨开,一道黑影如猫般灵巧地翻了进来,落地无声。
是赵火儿。
她看了一眼沉睡的信使,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她的动作快得像一道幻影,手指在信使怀中一探一勾,那个竹筒便到了她的手上。
她从怀中取出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竹筒,塞回了信使怀中,甚至连位置和角度都未曾改变。
做完这一切,她又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里。
……
杭州城外,秘密工坊。
昏黄的油灯下,李不凡、张全一、赵火儿三人围坐在一张木桌旁。
桌子的正中央,放着那个从信使怀中偷来的竹筒。
张全一用小刀小心翼翼地挑开火漆,从里面抽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绢布。
他凑到灯下,逐字逐句地念了起来。
开头是冗长而卑微的求救,王磐将自己塑造成一个被奸人所害的忠臣,声泪俱下。
李不凡面无表情地听着。
接着,是一份长长的清单。
上面详细罗列了准备送往大都各个关节的贿赂,从黄金白银到古玩字画,数目之大,让一旁的赵火儿都暗暗咋舌。
李不凡的眼神依旧平静,这些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磐谨遵大人密令,于江南暗中查访伪道藏名录,已有眉目。”
张全一的声音突然顿住,他抬起头,眼中满是困惑与震惊。
“其中,《鲁班书》与《皇极经世》两部妖书,线索指向一名为‘黄道婆’之织女……”
“什么?”
李不凡猛地站了起来,桌上的油灯被带起的风吹得剧烈摇晃。
《皇极经世》!
伯颜!
这两个名字像两道惊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
那个覆灭了栖云观,将他推入深渊的元凶,竟然也在寻找这本书!
他穿越至今最大的秘密,他以为只有自己知道的“源代码”,竟然早就暴露在敌人的视野之内!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原来,他自以为精妙的布局,一直都在对方的棋盘之上。
“先生?先生?”
张全一看着脸色煞白的李不凡,担忧地喊道。
李不凡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恐惧无用,只有信息和逻辑才是他的武器。
黄道婆……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插入了他混乱的思绪中。
历史课本上模糊的记忆碎片开始重组。
元朝,纺织技术,革新……
织女!
“把信,”李不凡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原样放回去,不能有任何破绽。”
他对赵火儿说完,又转向张全一。
“今晚听到的所有内容,烂在肚子里。”
说完,他抓起一件外衣,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工坊,身影迅速被夜色吞没。
……
锦绣阁的后院,静谧雅致。
苏涟漪看着深夜到访的李不凡,那双柔而有棱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讶异。
眼前的男人,脸上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凝重与急切,完全没有了平日里那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李先生深夜到访,可是王磐那边又有了变故?”
李不凡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开门见山。
“苏小姐,我想找一个人。”
“哦?”
“一个织女,名叫黄道婆。”
苏涟漪端着茶盏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
她抬起眼,细细地打量着李不凡,仿佛要从他脸上找出答案。
“我们都叫她黄婆。”
苏涟漪放下茶盏,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探究。
“锦绣阁名动全国的‘锦绣江南’云锦,便是出自黄婆之手。”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
“黄婆是锦绣阁的瑰宝,从不见外客。”
“这不是生意。”
李不凡的目光直视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着苏涟漪看不懂的惊涛骇浪。
“这关系到……我的身家性命。”
苏涟漪的心,没来由地一颤。
她从这六个字里,听出了一种超越了商业争斗、甚至超越了个人恩怨的沉重。
沉默了许久,她终于轻轻颔首。
“黄婆不在杭州城里,住在松江府的纺织工坊。”
“我可以带先生去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