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黑风窑火淬精铁
书名:晚明残照 作者:风之流浪 本章字数:6779字 发布时间:2025-08-13

第二十五章:黑风窑火淬精铁

 

黑风岭的晨雾比桃花林更浓,像掺了铁屑的棉絮,沾在睫毛上发沉。柳芽被一阵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惊醒,钻出草棚时,正看见周大夯拄着拐杖站在空地上,赵老窑蹲在他脚边,两人围着块烧得发红的铁疙瘩比划。

 

"得把炉膛再垫高半尺,"周大夯用拐杖敲了敲地面,青石板上立刻出现个浅坑,"火要往上走,铁水才流得顺,就像当年宁远炮营的地炉,火苗能舔到炉顶,铁水红得发紫。"

 

赵老窑用铁钎在地上画了个圈,圈里叉着三道杠:"这是三环炉的老底子,俺们矿上早年用过,后来塌了......"他忽然抓住周大夯的手腕,枯瘦的手指抖得厉害,"你真能让它重新立起来?"

 

周大夯扯开胸口的绷带,箭伤的结痂已经发黑,却笑得硬朗:"只要有铁,有柴,有你们这帮好手,别说三环炉,就是十环炉也能给你立起来。"

 

柳芽凑过去时,才发现那发红的铁疙瘩是块铁矿石,被昨夜的篝火烤得变了色。赵老窑用铁钎一撬,矿石"咔嚓"裂成两半,断面银亮得晃眼,像藏着星子。"是好铁,"赵老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比鹰嘴崖的矿脉纯,能铸出带棱的炮弹。"

 

"带棱的才够劲,"独眼龙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独眼里的水晶片映着铁矿的光,"清兵的铁甲再硬,也经不住棱子刮,一炸就是个血窟窿。"他肩上扛着捆松木,木头上还沾着露水,"秦掌柜托人捎来的硬柴,说烧起来火头旺,能抵上三捆松枝。"

 

春桃提着木桶走来,桶沿晃出的水珠子落在青石板上,立刻被烤成白烟。她把布巾递给周大夯:"赵头领让人送来的草药,说再敷三天,箭伤就能结牢痂。"布巾里裹着的药草散发着腥气,混着松脂味,竟和宁远炮营的伤药味有几分像。

 

周大夯接过布巾往肩上一搭,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捂住胸口弯下腰。柳芽赶紧扶住他,才发现他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歇会儿吧,"柳芽急得声音发颤,"赵老窑说您至少得养足半月。"

 

"养足半月,清兵都摸到岭上来了,"周大夯直起身,把布巾往伤口上按了按,"赵头领今早去前山哨卡了,说发现清兵的斥候在岭下徘徊,扛着测绘的标尺,怕是在摸咱们的底。"他往远处的密林瞥了眼,那里影影绰绰立着十几个汉子,都是赵头领带来的义军,正用砍刀劈柴,刀刃劈在木头上的声响像在剁骨头。

 

日头爬到头顶时,三环炉的地基已经垒起半尺高。用黏土和铁矿渣混的泥坯被踩得瓷实,赵老窑往泥里撒了把头发,是春桃和几个女眷凑的,黑的白的缠在一块儿,像团绞紧的线。"人发掺泥,炉膛不裂,"他边撒边念叨,"当年俺们矿上的婆娘,都把梳头掉的发攒着,说是给铁脉留念想。"

 

狗剩抱着胜儿蹲在旁边,小家伙抓着块碎铁矿往嘴里塞,被狗剩捏住后颈提起来,像拎着只偷嘴的小猫。"这铁不能吃,"狗剩刮了刮胜儿的鼻子,"等铸成炮,打跑了清兵,给你铸个铁哨子,吹起来比画眉鸟还响。"胜儿咯咯地笑,小手在狗剩光溜溜的头顶拍来拍去,拍得他旧伤处发红,却舍不得躲。

 

柳芽跟着独眼龙去后山抬石板,石板上长满青苔,两人抬着走在窄路上,露水顺着石板边缘往下滴,落在脚背上冰凉。"周大哥昨晚又咳了半宿,"独眼龙突然开口,声音闷在喉咙里,"他总说没事,可我听见他摸炮栓的动静,摸了不下十回。"

 

柳芽想起那个刻着"宁"字的铁疙瘩,此刻正躺在自己的草棚里,被春桃用布包着,怕沾了潮气。"他是急着铸炮,"柳芽说,"就像赵老窑急着见三环炉站起来。"

 

独眼龙突然停住脚步,石板在肩上晃了晃:"等炮铸好了,你跟周大哥学瞄准。我这只眼......看不远了。"他用袖子擦了擦水晶片,那里沾着片青苔,擦去后,独眼里的光竟软了些,"你得替我盯着清兵的粮草营,当年在宁远,我就是没盯紧,才让李把总的粮草车跑了。"

 

柳芽刚要说话,就听见前山传来呐喊声,像炸了窝的蜂群。两人扔下石板往回跑,远远看见十几个义军正围着个被捆住的汉子拳打脚踢,那汉子穿着清兵的号服,背上的鞭痕比狗剩的还密,却梗着脖子骂:"你们这些反贼,等大军一到,全得扒皮抽筋!"

 

"住手!"周大夯拄着拐杖冲过去,拐杖在地上敲出火星,"赵头领说了,要留活口问军情!"

 

那清兵突然往周大夯身上撞,被独眼龙一脚踹在膝弯,"扑通"跪在地上。他抬起头时,柳芽才发现他少了颗门牙,说话漏风,却字字带狠:"你们铸炮也没用!镶红旗的铁骑三天就到,到时候把黑风岭夷为平地,让你们这些铁疙瘩全烂在土里!"

 

周大夯突然笑了,笑声震得伤口发疼:"镶红旗?去年在宁远,老子一炮轰掉他们三个旗主的帐篷,让他们光着屁股跑回营地......"话没说完,那清兵突然啐了口血沫,正啐在周大夯胸口的绷带上。

 

独眼龙拔刀就要砍,被周大夯拦住:"带下去,饿他三天,看他还嘴硬。"他扯下被啐脏的绷带,露出底下发黑的伤口,"正好让他看看,咱们的铁是怎么从土里爬出来,变成炮弹的。"

 

那天下午,三环炉的炉膛终于砌好了。三个炉口并排望着天空,像三只圆睁的眼,黏土里的头发被火光烤得发焦,散出股奇异的香味。赵老窑往每个炉口撒了把谷糠,说是"喂炉神",撒完突然对着炉膛跪下,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沾着的泥灰混着汗水流进皱纹里。

 

"这是老规矩,"他爬起来时脸涨得通红,"矿上开炉都得拜,不然会炸膛......"

 

周大夯扶住他,往炉膛里塞进第一把松木:"该拜的是那些埋在矿里的弟兄,是他们把铁留给咱们的。"他划着火折子递过去,"点火吧,让他们看看,这铁没白等。"

 

火苗窜起来时,柳芽正在拉风箱。牛皮风箱被他拽得"呼嗒呼嗒"响,皮囊鼓起来像只喘气的牛,风顺着铁管灌进炉膛,把火苗吹得笔直,舔着炉壁的黏土"滋滋"响。他看见周大夯站在炉前,拐杖斜插在土里,右手扶着炉口的边缘,掌心被烤得发红,却像感觉不到烫,眼睛死死盯着火苗的颜色,从橘红看到亮蓝。

 

"加铁矿!"周大夯突然喊,声音劈了个叉。赵老窑立刻用铁钎挑着矿石往里送,矿石一进炉就炸开,火星溅在周大夯的裤腿上,烧出个小洞,他浑然不觉。

 

柳芽拽风箱的胳膊开始发酸,汗水顺着下巴滴在脚背上,溅起细小的泥花。他看见狗剩在旁边帮忙添柴,胜儿被背在身后,小脑袋随着狗剩的动作一点一点,像颗挂在背上的葫芦。春桃提着水罐走来,罐沿的水珠滴在滚烫的石板上,立刻变成白烟,她给每个人递水时,眼睛总往周大夯那边瞟,像在数他咳嗽的次数。

 

日头偏西时,周大夯突然举起铁钎往炉口一戳,火星"哗"地涌出来,映得他半边脸通红。"出铁水了!"他喊着,声音里带着哭腔。柳芽往炉口凑,看见金红色的铁水正顺着泥槽往下流,像条被驯服的火龙,在青石板上铺开片亮闪闪的红,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染成了血色。

 

赵老窑突然跪倒在地,对着铁水流的方向磕头,这次没人笑他。柳芽看见他浑浊的眼睛里滚出两行泪,掉进滚烫的铁水里,"滋"地化成白烟,像在跟什么人告别。

 

独眼龙用铁钳夹起块冷却的铁锭,锭子黑沉沉的,却透着股硬气。他往地上一磕,铁锭"当"地弹起来,没裂。"是好铁,"他咧开嘴笑,独眼里的光比铁水还亮,"能铸带棱的炮弹了。"

 

周大夯靠在炉边喘气,胸口的伤口又渗了血,却笑得比谁都欢。他从怀里掏出那个"宁"字炮栓,往铁锭上一放,锈迹斑斑的铁疙瘩和新出炉的铁锭贴在一起,像新旧两个魂魄在对话。"当年宁远的第一炉铁,也这么红,"他轻声说,"老把总说,铁水越红,血性越足,能护着咱们走得远。"

 

柳芽往山下望,雾气已经散了,能看见蜿蜒的山道像条白练,隐在密林里。他知道,清兵的铁骑说不定就在山道那头,像饿狼似的盯着黑风岭。但此刻,三环炉的火光映着每个人的脸,铁水凝固的声响混着风箱的呼嗒声,竟比任何呐喊都让人踏实。

 

晚风吹过岭时,带着铁水冷却的腥气。柳芽坐在草棚前,摸着怀里的炮栓,听着周大夯和赵老窑在炉边算账——"明天再炼三十斤铁,能铸五个炮弹""松木不够了,得让独眼龙再去后山砍""春桃说草药不多了,得让赵头领派人去石桥镇......"

 

胜儿在狗剩怀里睡着了,小手还攥着块碎铁矿,像攥着颗星星。柳芽把自己的铁砂包解开,往他手里倒了点,铁砂沾在他汗湿的掌心,亮晶晶的。

 

"等炮弹铸好了,"柳芽轻声说,像是在对胜儿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咱们就去打清兵的粮草营,像周大哥说的那样,让他们光着屁股跑。"

 

远处的三环炉还在发烫,炉膛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像无数只眼睛在眨。柳芽知道,这只是开始,黑风岭的火会越烧越旺,把藏在土里的铁都叫醒,把躲在雾里的希望都照亮,直到有一天,能让胜儿这样的娃娃,在没有硝烟的太阳底下,安安稳稳地玩他的铁疙瘩。

 

夜半时分,柳芽被冻醒,草棚外传来窸窣响动。他摸出短铳溜出去,正撞见周大夯往三环炉那边挪,拐杖在冻土上敲出"笃笃"声,像怕惊动了谁。

 

"周大哥?"柳芽压低声音。

 

周大夯回过头,月光在他脸上割出深浅阴影:"睡不着,来看看炉。"他扶着炉口往里望,炉膛里的余烬还泛着暗红,"铁水凉透了会缩,得记着尺寸,不然铸炮时合不上缝。"

 

柳芽凑过去,看见青石板上的铁锭已经硬邦邦的,表面结着层灰,像蒙了层霜。"赵老窑说明天就能开模,"他说,"用黄泥和麻丝拌的模子,昨晚就晾在草棚里了。"

 

"得晾透,"周大夯用拐杖敲了敲铁锭,"不然铁水灌进去会炸。当年在宁远,有回急着用炮,模子没干透,一炉铁水炸得半个营的弟兄满脸是伤。"他忽然剧烈咳嗽,弯下腰时,拐杖"当啷"掉在地上。

 

柳芽赶紧扶住他,摸到他后背的衣服又被冷汗浸透了:"回棚里歇着吧,天快亮了。"

 

周大夯却摇头,指着远处黑沉沉的山影:"你听,有马蹄声。"

 

柳芽屏住呼吸,果然听见风里夹着隐约的嘚嘚声,像从岭下的官道传来。"是镶红旗的人?"他攥紧短铳。

 

"说不定是探路的,"周大夯直起身,捡起拐杖,"这铁锭得藏好,不能让他们发现。"他往密林深处指了指,"那边有个废弃的矿洞,赵老窑说过,能藏东西。"

 

两人合力把铁锭抬起来,铁锭沉得像块石头,压得柳芽胳膊咯吱响。周大夯走在前面,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地探路,伤口的疼痛让他每走一步都发颤,却始终没松劲。

 

矿洞不大,洞口被藤蔓遮着,掀开时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周大夯用拐杖往里探了探,确认没蛇虫,才让柳芽把铁锭挪进去。"用藤蔓盖好,"他喘着气说,"明天让独眼龙带几个弟兄来守着,这是咱们的命根子。"

 

往回走时,周大夯突然停在桃林边——不知是谁从桃花村移了棵小桃树,栽在岭上,枝桠光秃秃的,却冒出几个嫩芽。"春桃栽的,"周大夯望着嫩芽笑,"她说等打完仗,让黑风岭也长满桃花。"

 

柳芽想起桃花村那棵老桃树,树洞里的花名册还在狗剩怀里揣着。他忽然觉得,这铁锭和桃树像对兄弟,一个在地下憋着劲,一个在土里攒着绿,都在等一个能舒展腰杆的日子。

 

天蒙蒙亮时,赵头领带着几个弟兄从哨卡回来,脸上蒙着霜。"镶红旗的先锋营到了岭下的乱石滩,"他往火堆里添柴,火星子溅在他的络腮胡上,"看那样子,是想等主力到了再攻山。"

 

周大夯往火里扔了块铁渣,溅出的火星映着他的脸:"正好,给咱们留了铸炮的功夫。"他看向赵老窑,"今天开模,我教你们做炮弹模子,得带棱带角,炸开来才够狠。"

 

赵老窑连连点头,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用炭笔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炮弹:"俺照着记忆画的,当年矿上铸过这玩意儿,就是准头差。"

 

周大夯接过纸,用指甲在棱角处划了划:"得把棱子铸得更尖,像狼牙,这样才能撕开铁甲。"他把纸递给柳芽,"你跟着学,记着尺寸,将来这活就交给你。"

 

柳芽捧着纸,手心沁出的汗把纸边洇得发皱。他看见纸上的炮弹旁边,赵老窑画了个小小的太阳,像在说这铁疙瘩能照亮黑风岭的路。

 

那天的三环炉比昨日更旺,三个炉膛的火苗窜得一般高,像三炷冲天的香。柳芽拉风箱的力气又长了些,牛皮风箱被拽得发出闷响,风灌进炉膛时,竟带出点哨音,像在给铁水唱催阵的歌。

 

周大夯站在炉前,胸口的绷带换了新的,却依旧挡不住渗出的血。他教赵老窑和几个弟兄做模子,黄泥里掺着铁砂,捏出带棱的炮弹形状,再用麻丝缠紧,晾在炉边的石板上。"等铁水炼到发紫,就把模子烧红,"他边捏边说,"这样铁水进去才不会缩,能把棱子的尖儿铸得跟刀似的。"

 

春桃带着女眷们往模子上刷桐油,油香混着泥味,竟不难闻。"秦掌柜让人捎信,说石桥镇的药铺被清兵搜了,"她低声对周大夯说,"以后怕是难送药来了。"

 

周大夯捏泥的手顿了顿:"让弟兄们省着用药,实在不行,就用铁水烫伤口——老法子,能杀毒。"他看了看春桃发白的脸,"你别担心,等炮铸好了,咱们主动出击,去石桥镇把药抢回来。"

 

柳芽听见这话,拽风箱的力气更足了。他望着炉膛里翻滚的铁水,红得发紫,像团烧透的火,仿佛能把清兵的铁骑都熔在里面。他知道,这黑风岭的窑火,烧的不只是铁,还有藏在每个人心里的那点盼头,烧得越旺,盼头就越亮,亮得能照亮得能照见岭下清兵的营帐,能照见桃花村的老桃树重新开花,能照见胜儿手里的铁哨子吹出清亮的响。

日头正中时,第一炉带棱的炮弹终于铸成了。独眼龙用铁钳夹起滚烫的炮弹,往冷水里一浸,"滋啦"一声腾起白雾,炮弹表面立刻凝出层青灰色的霜,棱角处闪着寒光,真像颗淬了毒的狼牙。

"掂掂分量。"周大夯对柳芽说。

柳芽伸手去接,刚碰到炮弹就烫得缩回手,引得众人笑起来。周大夯用布包着炮弹递给他:"记住这分量,将来填火药时才知轻重——多一分则偏,少一分则弱,得像秤星似的准。"

柳芽抱着炮弹,沉甸甸的分量压得胳膊发酸,却觉得心里踏实。他想象着这铁疙瘩从炮口飞出的模样,带着棱子划破空气,像道黑色的闪电,直扎清兵的铁甲。

突然,前山传来急促的号角声,是哨卡的警示信号。赵头领提着刀从外面冲进来,络腮胡上沾着雪粒:"镶红旗的先锋营开始爬山了!带着云梯,看样子是想强攻!"

周大夯把手里的泥模往石板上一摔:"来得正好!让他们尝尝新铸的炮弹!"他对独眼龙喊,"去把藏在矿洞的铁锭和炮弹都搬出来,架炮!"

独眼龙应声而去,柳芽跟着赵老窑往岭边的炮台跑。炮台是早年义军修的,用青石垒成,正对着上山的山道,像只蹲在崖边的虎。赵老窑指挥弟兄们把铁炮推上去,炮身锈迹斑斑,却是当年从清兵手里缴获的好家伙,此刻被擦得发亮,炮口对着山道,像在咧嘴笑。

周大夯拄着拐杖跟上来,胸口的血把绷带浸得发黑,却眼神如炬:"柳芽,你来填火药。"他把那个"宁"字炮栓递给柳芽,"记着我教你的,火药填到炮膛的三分之二,压实,再把炮弹塞进去。"

柳芽手忙脚乱地照做,火药的硫磺味呛得他直咳嗽,却不敢慢半分。他看见山道上的清兵像蚂蚁似的往上爬,云梯在晨光里闪着木色的光,领头的旗手举着镶红旗,红得刺眼。

"周大哥,填好了!"柳芽喊道。

周大夯接过炮栓,咔嗒一声塞进炮膛,又用铁棍把炮弹顶结实。他扶着炮身,眯起眼睛瞄准山道上的旗手:"独眼龙,校准炮口,往左偏半寸。"

独眼龙趴在炮身上,独眼里的水晶片对着旗手,慢慢转动炮架:"好了!"

周大夯深吸一口气,猛地拽动引线。

"轰——"

炮口喷出的火光比三环炉的火苗还亮,震得柳芽耳朵嗡嗡响。他看见那颗带棱的炮弹像道黑风,直扑山道,正撞在镶红旗的旗杆上。旗杆应声而断,炮弹却没停,带着断裂的木片往前飞,砸进清兵堆里,炸开的铁棱子像撒开的刀,顿时倒下一片。

"中了!"赵老窑跳起来,枯瘦的手拍得通红。

清兵被这一炮打懵了,爬山的队伍停在半路,像被冻住的水流。周大夯却没停,对柳芽喊:"再填!瞄准他们的云梯!"

柳芽手不抖了,填火药、塞炮弹、递炮栓,动作越来越快。他听见炮声接连炸响,每响一声,山道上就倒下一片清兵,云梯被轰得粉碎,木片飞溅,像下了场木雨。

周大夯扶着炮身,肩膀被后坐力震得发麻,胸口的伤口裂开,血顺着绷带往下流,滴在炮身上,瞬间被烫成白烟。他却像感觉不到疼,眼睛死死盯着山道,嘴里不停喊着:"往左半寸......再高半尺......"

柳芽看着他的样子,突然懂了"炮是护人的"那句话。这炮口对准的,是想爬上黑风岭的敌人,护着的,是岭上的草棚、三环炉,是赵老窑的泥模、春桃的桐油,是胜儿手里攥着的铁矿,是每个人心里那点没被战火浇灭的盼头。

日头偏西时,清兵终于退了。山道上扔下的尸体和断戟,像被狂风扫过的枯枝。柳芽瘫坐在炮台上,浑身的骨头都在响,却笑个不停。他看见周大夯靠在炮身上,胸口的绷带红得发黑,却也在笑,笑得咳嗽起来,每声咳嗽都带着血沫,却比任何时候都硬朗。

独眼龙提着颗清兵的头盔走来,往炮台上一扔:"看看,被咱们的炮弹豁了个口子,铁甲跟纸糊的似的。"

赵老窑捡起头盔,用手摸着豁口,眼里闪着光:"这棱子炮弹,比当年矿上铸的厉害十倍!"

周大夯接过头盔,往里面啐了口血沫:"这才刚开始。"他看向柳芽,"明天教你瞄准,往后这炮,就归你管了。"

柳芽望着夕阳下的三环炉,炉膛里的火星还在跳,像没歇够的兵。他摸了摸怀里的"宁"字炮栓,铁的凉意混着掌心的汗,竟生出种奇妙的暖意。他知道,黑风岭的窑火不会灭,这带棱的炮弹会越铸越多,像无数把出鞘的刀,护着这山岭,护着这些人,往南,往有桃花的地方,一步步走下去。

夜里,柳芽又梦见了鹰嘴崖,却不再是火光和哭喊。梦里的弟兄们站在三环炉边,帮着拉风箱、填铁矿,周大夯站在炉前,胸口的伤好了,正笑着教他调炮口。醒来时,草棚外的窑火还在烧,映得窗纸发红,像块暖烘烘的铁。柳芽摸了摸枕边的炮弹模子,棱角的尖儿硌着掌心,却不觉得疼——那是希望的尖儿,正一点点刺破黑风岭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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