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棱弹初试破敌胆
书名:晚明残照 作者:风之流浪 本章字数:8366字 发布时间:2025-08-13

第二十六章:棱弹初试破敌胆

 

黑风岭的夜露带着铁腥气,冷得像淬了冰的钢针,往骨头缝里钻。柳芽抱着那枚刻着“宁”字的炮栓打盹,炮栓上的锈迹硌得他颧骨生疼,却抵不住连日奔波的疲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碎了林间的寂静,他猛地惊醒,草棚的缝隙里漏进月光,正照见赵头领手里的火把——那火把抖得厉害,火苗舔着他络腮胡上的油垢,映得那张布满刀疤的脸一半红一半黑。

 

“清兵在山下埋锅了,”赵头领往火堆里扔了根柴,火星子“噼啪”溅在他磨破的靴底,焦糊味混着汗臭飘过来,“看那炊烟的架势,至少来了一个旗营,还有两门红衣大炮——是从宁远调过来的那种重炮,炮口比水桶还粗,前年在锦州城外,一炮就轰塌了半面城墙。”

 

周大夯刚换的麻布绷带又渗出暗红,他往嘴里塞了块桃干——还是桃花村带出来的存货,黑得像块焦炭,却能压下喉咙里咳嗽的痒意。“红衣炮……”他喉结重重滚了滚,拐杖往青石板上一敲,立刻砸出个浅坑,“那玩意儿射程比咱们的铁炮远半里,炮子儿有碗口大,咱们这石头炮台,怕是经不住三炮。”

 

柳芽摸出昨晚画的炮弹图纸,麻纸被手心的汗浸得发皱,纸上带棱的炮弹轮廓突然显得单薄可笑。“赵老窑说今早读了黄历,宜‘破土’……”话没说完,他自己先住了口——在红衣炮面前,黄历上的字比窗纸还轻,一吹就破。

 

天刚蒙蒙亮,三环炉的火就蹿上了天,红得像团烧透的烙铁。赵老窑带着三个后生轮着拉风箱,那牛皮风箱被拽得“呼嗒呼嗒”响,活像头哀鸣的老牛,风灌进炉膛时,带出的哨音里都裹着慌。赵老窑这老汉头发胡子全白了,却用根红绳在头顶扎了个小辫,说是早年在矿上留的念想,此刻他光着膀子,脊梁骨像根枯柴,每拽一下风箱,肩胛骨就像要从皮肉里顶出来。

 

柳芽蹲在炮台边,用炭笔在青石上画弹道,炭灰簌簌落在他打着补丁的袖口上。周大夯拄着拐杖站在旁边,那拐杖是根枣木杆,顶端包着块铁皮,此刻他戳在石上的力道越来越重,铁皮与青石摩擦,发出刺耳的“咯吱”声。他胸口的箭伤还没好利索,结痂处泛着黑紫,每喘口气,那处的肌肉就抽搐一下,像有只无形的手在往里揪。

 

“炮弹不是直线飞的,”周大夯往石上吐了口带血的唾沫,血珠在晨光里划出道红弧,“是抛物线,像扔石头——扔得越远,弧线越弯。但红衣炮的弹丸是平射的,像贴地飞的箭,躲不过。”他指着岭下的乱石滩,“看见那丛酸枣树没?枝桠歪歪扭扭的,像被马蹄踩过的草,等会儿它就得被炸成碎木。咱们的炮打不到红衣炮的阵地,只能守着山道,能多拖一刻是一刻,让女眷和娃娃们往南多跑几步。”

 

柳芽眯起眼顺着炮口望过去,乱石滩上的酸枣树果然歪得厉害,树后隐约能看见清兵的帐篷尖,白得像块裹尸布。更远处的土坡上,黑沉沉的炮身被帆布盖着,像两头卧着的巨兽,帆布边缘被风吹得猎猎响,露出底下锃亮的铜箍——那是红衣炮的标志,在关外的战场上,多少明军将士就是栽在这铜箍底下。

 

“装火药!”周大夯突然喊,声音里带着股狠劲,震得他自己都咳嗽起来。

 

柳芽手忙脚乱地往炮膛里填药,硫磺味呛得他直缩脖子,指尖被火药粒烫出一个个小白泡。独眼龙扛着颗新铸的棱弹走来,那铁疙瘩在晨光里闪着冷光,棱角处能照见人影,却照不见他独眼里的惧色——他那只瞎了的眼用块黑布蒙着,另一只眼嵌着片水晶片,据说是早年从西洋商人手里换的,此刻水晶片反射着晨光,倒像真有了生气。“赵老窑说这颗是极品,”独眼龙把炮弹往炮口送,铁疙瘩撞在炮身“当啷”响,“棱子比刀还尖,能戳穿三层铁甲。但……能挡得住红衣炮吗?”

 

周大夯按住他的手,掌心的老茧磨得铁壳沙沙响:“挡不住也得挡。你忘了鹰嘴崖上,铜锤是怎么把最后一颗炮弹塞进炮膛的?”他从怀里掏出个锈迹斑斑的罗盘,是当年宁远炮营的旧物,黄铜的盘面被磨得发亮,指针在盘里转了半圈,却总也定不住方向,“风是乱的,东北风裹着山雾,天意怕是不站咱们这边。”

 

日头爬到头顶时,岭下突然传来一阵铜号声,“呜呜”的像催命的丧钟,撞得人耳膜发疼。清兵的马队动了,黑压压的骑兵踩着乱石滩往上涌,马蹄扬起的尘土像条黄蛇,缠向黑风岭的山道。领头的骑兵穿着亮闪闪的铁甲,头盔上的红缨在风里飘,像一丛丛燃烧的鬼火。

 

更可怕的是土坡上的红衣炮——帆布被扯开了,两个膀大腰圆的清兵正用铁钎撬着炮口,黑洞洞的炮口对着岭上,像两张要吞人的嘴。旁边站着个戴红顶帽的军官,留着八字胡,手里拿着面小旗,正对着黑风岭指指点点,想来是这队清兵的头领。

 

“打马队!别让他们靠近炮台!”周大夯猛地拽动柳芽的胳膊,他的指甲嵌进柳芽的皮肉里,带着血的温热。

 

柳芽早把炮口对准了马队前锋,听见喊声,狠狠拽下引线。

 

“轰——”

 

炮口喷出的火光把他的影子钉在青石上,震得耳朵里“嗡嗡”响,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飞。他看见那颗棱弹拖着白烟飞出去,在空中划了道漂亮的弧线,正落在马队中间。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咔嚓”一声脆响——像骨头被生生折断,紧接着就是清兵的惨叫,比炮声还刺耳。三匹战马前腿一跪,重重摔在地上,骑兵被甩出去老远,铁甲在石头上擦出火星。

 

但马队没退,后面的骑兵像没看见似的,踩着同伴的尸体往前冲,黑浪般的人流里,有人举着刀喊:“抓住反贼有赏!”

 

“再来!”周大夯吼道,胸口的绷带已经被血浸透,红得像块刚从染缸里捞出来的布。

 

柳芽刚填好第二颗棱弹,岭下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巨响——红衣炮开火了。

 

一颗黑沉沉的弹丸擦着炮台飞过,炸在身后的山崖上,碎石像暴雨般砸下来。赵老窑没躲及,被块拳头大的石头砸中额头,顿时血流满面,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往下淌,把那根红绳小辫都染红了,手里的铁钎“当啷”掉在地上,在石板上滚出老远。

 

“老窑叔!”周大夯想去扶,却被第二发炮弹的气浪掀得后退两步,后腰撞在炮架上,疼得他龇牙咧嘴。这发炮弹炸在三环炉边,炉膛被掀了个豁口,通红的铁水混着碎石流出来,像条受伤的火龙在地上翻滚,把旁边的干草堆都点燃了,浓烟滚滚往上冒,呛得人睁不开眼。

 

“炉炸了!”春桃的喊声里带着哭腔,她正带着女眷们往草棚里搬火药——有个叫莲儿的姑娘,才十五六岁,梳着双丫髻,此刻吓得脸发白,却死死抱着个火药罐,指节都捏得发白。碎石砸在她们周围,扬起的尘土呛得人喘不过气,春桃自己的发髻都被碎石打散了,几缕头发粘在汗津津的额头上,却还在喊:“快往里面挪!别让火星溅着!”

 

柳芽红着眼往炮膛里填第三颗棱弹,手被火药烫出了泡也没知觉。他瞄准红衣炮的阵地,拽下引线,却看见棱弹刚飞出去不远,就被第三发炮弹的气浪掀得歪了方向,落在空地上,只掀起一小团土,像个没放响的炮仗。

 

“没用的!”赵头领提着刀冲过来,络腮胡上沾着血,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弟兄们的,“他们的炮比咱们远!再守下去,弟兄们都得死在这儿!”他身后跟着个叫王二柱的后生,脸上还带着稚气,胳膊被流弹擦破了,正用布条胡乱缠着,却还举着把砍刀,梗着脖子喊:“头领,跟他们拼了!”

 

周大夯望着塌了半边的三环炉,又看了看往山上涌的清兵,突然咳出一大口血,溅在身前的石板上,像朵绽开的红梅。“撤。”他说出这个字时,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往南撤,去鹰嘴崖南边的黑松谷,那里有个老矿道,是早年采银矿留下的,能藏人。”

 

“那这些炮……”柳芽舍不得,这是他们用血汗铸出来的铁家伙,炮身上还留着他拉风箱时蹭上的黑灰。

 

“炸了!不能留给清兵!”周大夯的拐杖往炮身上一敲,“赵老窑,点火药桶!”

 

赵老窑抹了把脸上的血,抓起火折子往火药桶跑。他的腿在矿上受过伤,一瘸一拐的,此刻却跑得飞快,柳芽看着他瘸着腿的背影,突然想起他说过“矿上开炉都得拜炉神,得用三炷香、一块红布”,可现在,他们要亲手毁了这炉火。

 

“轰——”

 

三声巨响接连响起,是炮台的铁炮被炸毁了。火光冲天而起,把半边天都染红了,柳芽最后望了眼乱石滩,马队已经冲上山道,领头的骑兵举着刀,离他们只有几十步远,那人脸上的狞笑都看得清。

 

“走!”独眼龙背起受伤的赵老窑,老汉的血顺着他的脊梁往下流,把他那件打补丁的短褂都浸透了。周大夯被柳芽扶着,每走一步都踉跄一下,胸口的血把柳芽的袖子都染红了。春桃抱着胜儿——那孩子吓得闭着眼,小手死死揪着春桃的衣襟,把布都揪出了褶皱。狗剩提着那本花名册,黄纸封面被风吹得哗哗响,像在哭。一行人跟着赵头领往岭后的密林中钻,身后的黑风岭还在响着炮声,火光染红了半边天,像场烧不尽的噩梦。

 

密林里的路比黑风岭难走百倍,枯枝像鬼爪似的刮着人的脸,腐叶下的烂泥陷到脚踝,每拔一步都要费九牛二虎之力。赵老窑趴在独眼龙背上,额头的血滴在地上,像串绝望的红珠子,他嘴里还在念叨:“我的炉……我的三环炉……”

 

周大夯的咳嗽越来越重,每走几步就得停下喘口气,胸口的血把柳芽的胳膊都染红了。“歇会儿……”他推开柳芽,靠在棵老松树上,树皮上的松脂粘了他一后背,“让我看看后面……”

 

柳芽回头望,密林边缘隐约有火把在晃动,像鬼火似的飘来飘去,是清兵的追兵。“他们追上来了!”他急得直跺脚,靴底陷在泥里,拔都拔不出来。

 

“别等我了……”周大夯从怀里掏出那个“宁”字炮栓,塞到柳芽手里,铁疙瘩被他的体温焐得发烫,“你带着他们走,往南……一直往南……那里有咱们的人,去年从宁远逃出来的弟兄,说在南岭那边聚了支队伍。”

 

“要走一起走!”柳芽拽着他的胳膊,眼泪掉在炮栓上,“你说过要教我配火药的!你还说要铸一门能打五里地的炮!”

 

周大夯笑了,笑得咳出更多血,溅在柳芽的手背上:“记着比例……硝石七,硫磺二,炭粉一……别弄错了,炭粉得用松木炭,烧透了才够劲……”他突然推了柳芽一把,力气大得惊人,“快走!我用这颗老骨头,替你们挡一会儿!”

 

独眼龙把赵老窑交给春桃——那老汉已经昏过去了,头歪在春桃的肩上,红绳小辫垂着,像条死蛇。独眼龙拔出刀来,刀身在月光下闪着冷光:“我陪周大哥!你们往黑松谷跑,到了矿道就把入口炸了!”他蒙眼的黑布被风吹起一角,露出底下凹陷的眼窝,看着有些怕人。

 

“不行!”柳芽还想说什么,却被赵头领拽着往前跑。赵头领的手像铁钳似的,捏得他胳膊生疼。春桃抱着胜儿,又扶着赵老窑,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莲儿和王二柱等人跟在后面,谁都没说话,只有急促的喘息声和脚步声在林间回荡。

 

身后传来周大夯和独眼龙的喊声,还有清兵的叫骂声、刀枪声,像把钝刀子在割每个人的心。柳芽跑着跑着,突然听见一声枪响——是独眼龙的鸟铳,那还是去年从清兵手里缴的,此刻却成了催命符。接着是周大夯的喊声:“往这边来!爷爷在这儿!”

 

跑了不知多久,火把的光看不见了,枪声也远了,只剩下风吹过树林的“呜呜”声,像在哭。赵头领让众人停在块空地上歇脚,春桃赶紧从包袱里掏出草药,给赵老窑包扎伤口,她的手抖得厉害,草药撒了一地,莲儿赶紧蹲下来帮她捡,两个姑娘的眼泪掉在草药上,打湿了一片。胜儿吓得直哭,却死死攥着那颗断了棱的炮弹,小手被硌得发红也不肯放,狗剩想把他抱过来,他却哭得更凶,指着来路喊:“周大叔……周大叔……”

 

柳芽坐在地上,手里的“宁”字炮栓烫得像块烙铁。他望着来路,密林黑漆漆的,像个吞人的嘴,周大夯和独眼龙怕是……他不敢想下去,只能把炮栓攥得更紧,铁的凉意钻进掌心,却冻不住心里的疼。

 

赵老窑缓过口气,睁开眼,看见柳芽手里的炮栓,突然说:“周大哥说得对……往南走……南岭那边有个陈姓将军,原是袁崇焕大人手下的参将,去年宁远城破后,带着残部在山里扎了营,专打清兵的粮队……”

 

“陈将军?”柳芽从没听过这个名字,他只记得宁远城里那些穿着银甲的将军,后来大多死在了炮火里。

 

“是个红脸膛的汉子,”赵老窑咳了两声,血沫子沾在胡子上,“前年我去南岭送矿,见过一面,他手下有门佛郎机炮,虽不如红衣炮厉害,却比咱们这铁炮强多了。”

 

赵头领接过话,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也听说过,那陈将军最恨清兵,只要是抗清的弟兄,他都收留。黑松谷穿过去,再走三天,到了落马坡,就能看见他们的人——听说他们在坡上插了面大明的龙旗,红得像团火。”

 

春桃把最后一块玉米饼掰成几块,分给众人,自己只咬了口树皮,涩得她皱紧了眉:“走吧,别让周大哥和独眼龙白死。”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劲,像黑风岭没被炸毁的炉火,还藏着点火星。

 

柳芽站起来,把炮栓揣进怀里,又捡起地上的短铳——那是独眼龙给他的,枪托上还留着独眼龙的体温。他看了看胜儿手里的断棱炮弹,突然想起周大夯说的“炮是护人的”——现在,该轮到他们自己护着自己往南走了。

 

一行人重新上路,黑松谷的轮廓在夜色里越来越近,谷口的老松树像个沉默的哨兵,枝桠伸向天空,像要抓住些什么。柳芽走在最后,回头望了眼黑风岭的方向,那里的火光已经灭了,只剩下沉沉的黑夜,像块盖在英雄身上的黑布。

 

他摸了摸怀里的炮栓,“宁”字的刻痕硌着掌心,像在说:走下去,往南走,走到有龙旗的地方,把没铸完的炮、没打完的仗,接着干下去。

 

夜风穿过松林,呜呜地响像在给流亡的人唱支悲壮的歌。柳芽裹紧了身上单薄的短褂,那上面还沾着周大夯的血,已经冻成了硬块,磨得皮肤生疼。

黑松谷比想象中更幽深,谷道两侧的崖壁直上直下,像被巨斧劈开的,月光只能从崖顶的缝隙里漏下几缕,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倒像满地的碎银子。赵老窑被王二柱背着,嘴里仍断断续续地念叨着炉窑的事:“黏土里得掺铁矿渣……不然炉膛撑不住……”春桃跟在旁边,时不时替他理理被风吹乱的白发,那根红绳小辫在月光下泛着暗哑的光。

“小心脚下,”赵头领在前头开路,手里挥舞着砍刀劈断挡路的荆棘,“这谷里有瘴气,天亮前得穿出谷去,不然吸多了要犯迷糊。”他话音刚落,莲儿突然脚下一滑,惊呼着往旁边倒去——那里是个被腐叶掩盖的深坑,幸好柳芽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底下……底下有东西!”莲儿吓得声音发颤,另一只手在坑边乱抓,竟摸出块带着锈迹的铁牌。柳芽把她拽上来,捡起铁牌一看,上面刻着个模糊的“银”字,边缘还粘着点矿渣。

“是老银矿的标记,”赵老窑突然清醒了些,指着深坑说,“这下面怕是有矿道入口,当年矿塌了,就用土填了,没想到被雨水冲成了坑。”

赵头领往坑里扔了块石头,听着底下传来的回声,眉头皱了皱:“不能走这里,万一踩空了,女眷和娃娃经不起折腾。”他往谷道深处指了指,“顺着这条溪走,水往低处流,总能绕出去。”

溪水潺潺的,在石头间打着旋,映着月光像条碎掉的镜子。胜儿被春桃背在背上,此刻倒不哭闹了,小脑袋歪着,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水里的月影,突然伸出手去够,嘴里嘟囔着:“抓月亮……”

狗剩走在旁边,赶紧护住他的脚:“别乱动,掉下去要喂鱼的。”他怀里的花名册被溪水溅了点潮气,纸页微微发卷,他赶紧把册子往怀里又揣了揣,像护着块稀世珍宝。

柳芽落在最后,手里的短铳攥得紧紧的。谷里静得可怕,只有水流声和众人的脚步声,偶尔还有崖壁上碎石滚落的“哗啦”声,听得人心惊肉跳。他总觉得身后有人,回头望时,却只有黑漆漆的谷道,像条望不到头的蛇。

“柳芽兄弟,”独眼龙那只水晶片眼睛反射过的光突然闪过脑海,他猛地停住脚步——刚才拽莲儿的时候,短铳的枪管磕在石头上,撞出个小豁口,那位置,倒像独眼龙蒙眼黑布的边角。他鼻子一酸,赶紧抹了把脸,却摸到满脸的凉,不知是露水还是泪。

天快亮时,谷口终于出现在眼前,晨雾像牛奶似的涌进来,带着股草木的清香。众人刚走出谷,就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赵头领脸色一变:“坏了!清兵追进谷了!”

王二柱把赵老窑往柳芽怀里一塞:“你们先走!我来挡着!”他捡起块石头就往谷口跑,莲儿想拉住他,却只抓到片被风吹起的衣角。

“别傻了!”赵头领吼道,却已经晚了——几匹战马冲出雾霭,骑兵手里的弓箭对准了王二柱,“咻”的一声,箭矢穿透了后生单薄的胸膛。王二柱倒在地上,眼睛还望着众人离去的方向,手里紧紧攥着块从炮台上捡的碎铁。

“走!”柳芽咬着牙,架起赵老窑就往南跑,春桃抱着胜儿,狗剩拽着莲儿,一行人在晨雾里踉跄着,身后的马蹄声和喊杀声越来越远,却像鞭子似的抽在每个人的心上。

日头升起时,他们躲进了片密林。赵老窑烧得厉害,嘴里胡话连篇,一会儿喊“加铁矿”,一会儿喊“拉风箱”。春桃把仅剩的草药嚼烂了,往他额头上敷,莲儿蹲在旁边哭,胜儿也跟着哭,哭声在林子里飘着,惊飞了好几只鸟。

柳芽往远处望,看见落马坡的轮廓在阳光下泛着青灰色,赵头领说的龙旗却没看见。“我去探探路,”他把短铳递给赵头领,“你们在这儿等着,我两个时辰就回来。”

春桃从包袱里掏出块干硬的玉米饼塞给他:“小心点,别逞能。”她的眼圈红红的,却强笑着,“等找到陈将军,让他给你铸门新炮,比黑风岭的还厉害。”

柳芽点点头,转身钻进密林。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他身上,像洒了层金粉,他摸了摸怀里的“宁”字炮栓,突然觉得脚步轻快了些。他知道,周大夯和独眼龙的魂灵,怕是就附在这铁疙瘩里,陪着他往南走,往有龙旗的地方走。

落马坡上果然插着面龙旗,红得像团火,在风里猎猎作响。柳芽刚靠近坡下,就被两个明军士兵拦住,他们穿着破旧的铠甲,甲片上锈迹斑斑,手里的长枪却擦得发亮,枪头闪着寒光。“什么人?”其中一个塌鼻梁士兵喝问,眼神警惕,手按在腰间的刀鞘上。

“找陈将军,”柳芽掏出那块断棱的炮弹,铁疙瘩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我们是黑风岭来的义军,想投靠将军,一起打清兵。”

士兵打量着他怀里的铁疙瘩,又看了看他身上的血迹,眉头皱了皱:“这铁疙瘩是啥?看着倒像炮弹,却带棱带角的,没见过这模样。”

另一个歪嘴士兵凑过来,用枪杆拨了拨棱弹:“黑风岭?没听过。咱们将军收的都是正经军户,你们这些山野草寇,怕是来混饭吃的吧?”

柳芽急了:“我们有铸炮的手艺!能铸带棱的炮弹,专破清兵的铁甲!”

“铸炮?”塌鼻梁士兵嗤笑一声,“吹牛皮吧?红衣炮都得朝廷的能工巧匠来造,你们一群山匪能懂这个?”

正说着,坡上走来个红脸膛的汉子,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战袍,领口磨出了毛边,腰间挎着把腰刀,刀鞘上的铜环擦得锃亮,正是赵老窑说的陈将军。“吵什么?”他声音洪亮,像打雷似的,目光扫过柳芽,落在那块棱弹上,“这铁疙瘩是你带来的?”

“是,将军,”柳芽赶紧递上棱弹,“这是我们用三环炉铸的棱弹,能撕开清兵的铁甲,黑风岭一战,用它打退过镶红旗的马队。”

陈将军接过棱弹,掂量了掂量,又用手指抠了抠棱角,眉头慢慢皱起:“这铸法倒是特别,棱子铸得够尖,铁水看着也纯……你们真能铸这个?”

“能!”柳芽把赵老窑的手艺、周大夯的炮术说了一遍,从三环炉的炉膛结构说到火药配比,说得口干舌燥,“我们还有个老窑工,当年在矿上铸过兵器,将军要是不信,让他给您露一手就知道了。”

陈将军盯着他看了半晌,见他眼神恳切,不像说谎,突然对塌鼻梁士兵说:“带他去见其他人。要是真有铸炮的本事,留下;要是骗我,就把他们赶下山去。”

柳芽松了口气,跟着士兵往坡上走,心里却有点发沉——周大夯和独眼龙的名声没能传到这里,他们只能靠自己的手艺,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重新挣出一条活路。

等他带着众人回到落马坡,龙旗下的士兵们都投来好奇的目光,有人指指点点,有人低声议论。陈将军让士兵给赵老窑找了块阴凉地,又让春桃去伙房领点吃的,才对赵老窑说:“老丈,听说你会铸炮?”

赵老窑刚喝了点水,精神好了些,听见这话,浑浊的眼睛亮了亮:“回将军,老汉年轻时在银矿当窑工,后来矿上被清兵占了,就跟着弟兄们在黑风岭铸炮,这带棱的炮弹,就是俺们琢磨出来的,专克铁甲。”

陈将军指着棱弹:“这棱子有啥讲究?为何要铸得这么尖?”

“尖了才够劲,”赵老窑说起本行,话就多了,“清兵的铁甲越来越厚,圆炮弹砸上去顶多崩个坑,这带棱的不一样,飞出去带着旋,能像狼牙似的扎进铁甲缝里,一炸就把铁甲撕开了。”

陈将军听得眼睛发亮,突然一拍大腿:“好!要是真能批量铸这个,对付红衣炮的炮手就好办了!”他指着坡下的一片空地,“那里原是个废窑,你们要是能把窑立起来,铸出这棱弹,我就给你们编个辅兵营,管你们吃饱穿暖!”

赵老窑猛地坐直了:“真的?”

“军中无戏言,”陈将军看着他,“但丑话说在前头,要是铸不出东西,或者偷奸耍滑,可别怪我军法处置。”

“放心!”赵老窑从怀里摸出铁钎,紧紧攥在手里,“三天!给老汉三天时间,保准让将军看到新铸的棱弹!”

柳芽望着那片空地,地上还留着旧窑的残垣,像堆破败的骨头,却在阳光下透着股希望。他摸了摸怀里的“宁”字炮栓,铁的凉意混着胸口的温热,突然觉得浑身是劲——就算没人认识周大夯,这铁疙瘩也会替他们说话,黑风岭的窑火灭了,但新的火种,要在这落马坡上重新点燃了。

胜儿举着那颗断棱炮弹,在龙旗下跑来跑去,被春桃拉住时,还指着远处的山峦喊:“打清兵!打清兵!”陈将军看着他,突然对柳芽说:“好好教这娃娃,将来让他也学铸炮。这天下,总得有能护着娃娃们的铁家伙才行。”

风拂过落马坡,龙旗猎猎作响,像在为这群新来的异乡人,唱支接纳的歌。柳芽知道,往后的日子不会轻松,他们得用铁和火证明自己,得让这带棱的炮弹,在陌生的军营里,打出黑风岭弟兄们的骨气来。但他不怕,因为怀里的炮栓在发烫,像周大夯和独眼龙在说:好好干,让这铁疙瘩,在更广阔的地方,发光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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