毡房里弥漫的暖意和奶香渐渐沉淀下来，像一层无形的、温热的毯子。老额吉收拾着铜壶和碗碟，动作利落又带着一种年深日久的韵律。顾笙合上笔记本，指尖拂过封面上“久笙”二字凸起的压痕，心底一片澄澈安宁。身体的疲惫和昨夜的惊悸，被那碗滚烫的咸奶茶和那片阳光凝结的奶皮子彻底熨平，只剩下额角一点几乎可以忽略的微痒，提醒着曾经的狼狈。
“走吧，丫头。”老额吉的声音带着草原清晨特有的爽利，她拿起一个用厚实蓝布包裹的小包袱，里面鼓鼓囊囊的，散发着淡淡的奶香和盐味。“带你去老苏和家看看，他家刚下了新羔，奶水旺得很，做的奶皮子最是厚实。”她说着，掀开厚重的毡帘。
清冽如冰泉的空气瞬间涌入，带着枯草、泥土和遥远河水的湿润气息，冲散了毡房里的暖腻。顾笙深吸一口，这气息直透肺腑，带着一种令人精神一振的凉意。她跟着老额吉走出毡房。
真正的“辽阔”，在这一刻才以无与伦比的力量撞入眼帘。
毡房如同一个小小的、温暖的圆点，被无垠的金色草海温柔地托举着。深秋的草原并非衰败，而是沉淀出一种油画般厚重的辉煌。大片的金黄、赭石、深棕交织铺展，如同天神用最浓烈的颜料泼洒成的巨毯，一直铺向目力所及的天地尽头。风拂过，草浪起伏，发出连绵不绝的、如同大地低语的沙沙声。
而那条河——莫尔格勒河，就在不远处。它不再是地图上或文字描述里的名字，而是活生生的、流淌着的奇迹。它像是被一只无比惬意又无比任性的手，随意抛洒在这片无垠的金色绒毯上，画出一道道流畅到极致的、近乎完美的“S”形弧线。河水在明亮的晨光下闪烁着粼粼银光，如同一条镶嵌了无数碎钻的、舞动不息的丝带。它时而贴近，蜿蜒的河岸清晰可见倒映的金色草甸；时而远去，在视野的尽头化作一道纤细的银线，消失在蒸腾着淡金色薄雾的地平线之下。千回百转，柔美而自由，带着一种近乎神性的从容。
“天下第一曲水……”顾笙喃喃着，胸腔里涨满了难以言喻的情绪，敬畏、赞叹、感动交织。她拿出手机，想将这壮阔定格，却发现镜头根本无法捕捉其神韵的万一。那是一种需要全身心沉浸、用灵魂去感受的辽阔与壮美。昨夜冰冷的工棚、沉重的“吭嚓”声、门缝下那只眼睛……在这片天地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被浩荡的风彻底吹散。
“别光顾着看河，看脚下。”老额吉的声音带着笑意。她正蹲在毡房不远处的一片草地上，粗糙的手指小心地拨开枯黄的草茎。
顾笙走近蹲下。在老额吉拨开的地方，几簇极其微小、却生机勃勃的绿色映入眼帘！那是几株贴着地面生长的、叶片肥厚短小的植物，绿得纯粹而鲜亮，在周围大片金黄枯草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倔强。它们的叶片边缘还凝结着细小的、晶莹剔透的露珠，在晨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这是‘沙葱’，”老额吉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那肥厚的叶片，露珠滚落下来，渗入泥土。“冬天快来了，别的草都黄了，睡了，就它不怕冷，贴着地皮也要长。羊吃了它，奶水里就带着一股特别的清气，压得住奶腥，熬出的奶皮子也格外香。”她摘下一片嫩叶，递给顾笙，“尝尝，草原的辣子。”
顾笙接过那小小的、沾着泥土清香的叶片，放入口中。牙齿轻轻一嚼，一股极其清新、带着独特辛香的汁液瞬间在舌尖迸开！那味道很特别，不像葱蒜的辛辣直冲，而是一种带着青草气息的、鲜活的微辣，如同草原清晨的风，带着凉意和野性，瞬间冲醒了味蕾，驱散了口中奶茶残留的些许甜腻。
“唔！好鲜！”顾笙眼睛一亮。这味道，是这片金色草海下隐藏的生命力，是寒风里不屈的绿意。
老额吉笑了，将蓝布包袱挎在臂弯，站起身。“走吧，老苏和家不远，就在河湾那边。”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松软的草甸上。枯草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咔嚓”声，露水打湿了顾笙的裤脚，带来沁凉的触感。风毫无遮拦地吹过辽阔的原野，带着枯草干燥的芬芳和远方河水的湿润气息，吹拂着她的发丝和脸颊，带着一种洗涤灵魂般的自由感。她大口呼吸着，每一次吸气都仿佛能吸进这片天地的辽阔与生机。
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绕过一道舒缓的草坡，眼前豁然开朗。一片更加丰美的草场出现在眼前，紧挨着莫尔格勒河一处极其优美的大回弯。河水在这里变得格外平缓开阔，倒映着蓝天白云和金色的草甸，如同一面巨大的、流动的银镜。
几座深褐色的传统毡房散落在河湾旁，像草地上长出的巨大蘑菇。毡房顶上冒着淡淡的青烟，与河面蒸腾的水汽交融在一起。一群洁白的羊群如同散落的珍珠，正悠闲地在河畔饮水、啃食着那些贴着地皮的、肥嫩的沙葱。牧羊犬懒洋洋地趴在毡房门口晒太阳，偶尔抬起头，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老苏和！在家没？”老额吉远远地就喊了一声，声音洪亮，在开阔的河湾里回荡。
一座毡房的毡帘掀开，一个穿着深棕色蒙古袍、脸庞红黑、留着浓密花白胡子的老汉探出身来。看到老额吉，他布满风霜的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淳朴热情的笑容，露出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
“额吉！稀客啊！”老苏和的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口音。他的目光落在顾笙身上，带着温和的好奇，“这位是？”
“路上捡的丫头，冻坏了，在我那儿歇了一宿。”老额吉笑着介绍，语气自然得像在说一只迷途的羊羔，“带她来尝尝你家新羔羊奶熬的奶皮子，顺便讨点沙葱回去。”
“快进来！快进来！外面风大！”老苏和热情地招呼着，掀开毡帘。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新鲜羊奶、羊毛膻味、柴火烟气和食物热气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
毡房里的陈设和老额吉家相似，但更大一些，生活气息更浓。炉灶里的火烧得正旺，一口巨大的铁锅坐在上面，锅盖边缘正“噗噗”地冒着浓郁的白气，带着强烈的、新鲜甜润的奶香。一个穿着靛蓝色蒙古袍、脸庞圆润红扑扑的年轻妇人（大概是老苏和的儿媳）正坐在锅边，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木棍，专注地搅拌着锅里的奶液。她身边的地上，放着几个盛满洁白鲜奶的木桶，奶香四溢。
“刚挤的奶，正要熬呢！”老苏和搓着手，脸上带着自豪，“新下的羔子，奶水足，油性大！”
顾笙的目光立刻被那口大铁锅和妇人专注的动作吸引。这就是源头了！从清晨草尖的露珠，到倔强的沙葱，再到新生的羔羊，最后汇聚到这翻滚的奶液里。她仿佛看到那纯粹的阳光和青草的精华，正在这炉火的熬炼中，一点点凝结成她口中那令人沉醉的甘美。
“久笙”的根须，在这片金色的河湾旁，在这浓郁得化不开的奶香里，更深地扎了下去，贪婪地汲取着这片土地最本真的滋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