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苏和家的毡房比老额吉的更宽敞些，空气里那股子新鲜奶香也浓得化不开，像刚剪开的羊毛，带着点青草尖的清气，霸道地盖过了柴火烟气和羊毛膻味。炉灶里的火烧得旺，暗红的火苗舔着大铁锅漆黑的锅底。老苏和的儿媳，那个脸蛋红扑扑、穿着靛蓝色蒙古袍的年轻妇人，正用一根手腕粗的、磨得光滑的长木棍，专注地搅动着锅里乳白色的鲜奶。奶液在持续的搅动下翻腾着细密的泡沫，发出低沉而粘稠的“咕噜”声。

“新羔羊的奶，油性足，熬出的奶皮子才厚实！”老苏和搓着手，花白胡子跟着笑声一颤一颤，语气里满是自豪。他指了指地上几个还冒着凉气的白铁桶，里面盛满了刚挤出来的、洁白如脂的鲜奶。“丫头，闻闻这味儿！草尖上的精气神都在里头呢！”

顾笙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奶香新鲜、蓬勃，带着一种未加修饰的、近乎野性的清甜气息，果然比在老额吉那里闻到的更加浓郁鲜活，似乎还夹杂着河畔沙葱那独特的辛香。这就是源头了！从草尖的露珠，到倔强的沙葱，再到新生羔羊丰沛的奶水，最后汇聚到这翻滚的奶液里。

“来，试试这个。”老额吉将臂弯里那个蓝布包袱解开，露出里面一个同样擦得锃亮的黄铜壶和几个木碗。她走到灶边，从老苏和儿媳手里接过长木棍，对顾笙招招手。“搅奶的力道有讲究，太轻了奶皮子薄，太重了奶就‘惊’了，味儿躁。”

顾笙走过去，握住那根被磨得温润光滑的长木棍。入手沉甸甸的，带着炉火的余温。她学着老额吉的样子，将棍子探入滚烫的奶液中。洁白的奶液粘稠而富有韧性，阻力比她想象的大。她手腕用力，顺着一个方向缓缓搅动。木棍在奶液里划开涟漪，粘稠的质感从棍身传递到掌心，带着一种温顺又充满力量的生命感。热气裹挟着更加浓郁的、带着青草清气的奶香蒸腾上来，扑在她的脸上，带着湿润的暖意。

“对，就是这样，稳着点。”老额吉在旁边指点，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鼓励。老苏和的儿媳也停下动作，在一旁看着，圆润的脸上带着淳朴的笑意。

搅动中，锅里的奶液表面开始悄然变化。一层极其细腻、泛着珍珠光泽的薄膜悄然出现，覆盖了整个液面。随着持续的加热和搅动，这层薄膜逐渐加厚，边缘开始微微卷曲、隆起，颜色也从最初的透明变得如同初凝的、温润的淡黄色油脂。

“火候到了！”老苏和洪亮的声音带着兴奋。他拿起一把边缘磨得雪亮的宽背薄刃切刀，刀身反射着炉灶跳跃的火光。“看好了，丫头，奶皮子要离锅，得用巧劲！”

只见老苏和左手拿起一个边缘卷曲的大铜勺，右手持刀。他屏息凝神，动作快如闪电又稳如磐石。宽大的刀锋贴着滚烫的锅壁，极其精准地探入那层厚实油润的奶皮子下方，手腕轻轻一挑，刀锋与凝脂之间发出细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嘶啦”声。同时，左手的铜勺稳稳地托在奶皮子下方。一块足有巴掌大小、边缘完美卷曲、厚薄均匀、如同最上等凝脂玉般的奶皮子，被完整地、毫发无损地挑起，稳稳地落在铜勺里！浓郁的、纯粹得毫无杂质的乳脂甘甜瞬间爆发，霸道地压过了锅里翻腾的奶香！

“好！”老额吉喝了一声彩。老苏和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将这块完美的奶皮子轻轻滑入旁边一个铺着干净细纱布的大木盘里。阳光从天窗落下，照在这块奶皮子上，它通体散发着温润柔和的淡黄油光，像一块凝固的、跳跃的阳光。

顾笙看得屏住了呼吸。这不仅仅是技艺，更是一种与食物本源对话的、近乎艺术的手感。

“该你了！”老苏和将刀递向顾笙，眼神里是鼓励也是考验。

顾笙接过沉甸甸的切刀。刀柄温润，带着老苏和掌心的温度。她深吸一口气，草原清冽的空气混着浓烈的奶香涌入肺腑。她学着老苏和的样子，左手拿起铜勺，右手持刀，靠近那口翻滚着奶液的大锅。热浪扑面，奶皮子在锅中心微微颤动，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她定了定神，手腕悬起，刀锋平平地、稳稳地贴着滚烫的锅壁探入。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铁锅的灼热和奶皮子下方奶液的粘稠涌动。刀锋触碰到那凝脂般温润的奶皮子底部，阻力极小。她屏住呼吸，手腕极轻地向上挑动，同时左手的铜勺稳稳地迎了上去。

“嘶啦……”

极其细微的一声。刀锋平稳滑过。一块稍小一些、但同样完整、边缘卷曲完美的奶皮子被她成功挑起，稳稳地托在铜勺上！纯粹的、带着阳光气息的乳脂甜香瞬间将她包围！她小心翼翼地将它移到木盘里，放在老苏和那块旁边。

“好丫头！手稳！”老苏和哈哈大笑，花白胡子一抖一抖。老额吉也欣慰地点头。

木盘里的奶皮子渐渐多了起来，每一块都像精心雕琢的淡黄玉璧，在晨光下静静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和醉人的香气。老苏和拿起他那把宽背薄刃刀，这次对准的是木盘里最大、最厚实的一块奶皮子。

“草原上的好东西，得用趁手的家伙什儿分着吃，才有滋味！”他重复着老额吉的话，声音洪亮。刀锋稳稳落下，无声地切入那凝脂般的表面。奶皮子毫无阻碍地分开，裂口光滑如镜，露出内部更加细腻、如同羊脂白玉般的质地。一股更加浓郁、更加纯粹、仿佛浓缩了整个金色河湾阳光与青草精华的乳脂香气轰然炸开！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鲜活、都要霸道！整个毡房里仿佛都被这甘甜的香气浸透了。

老苏和手腕翻转，刀锋沿着奶皮子自然的弧度，利落地划动。厚薄均匀、边缘光滑的奶皮子片被飞快地切分出来，整齐地码放在几个干净的粗陶碟子里。

“坐！都坐！”老苏和热情地招呼。

粗陶碟子摆上了矮桌。老额吉也带来了她的铜壶，里面是温热的咸奶茶。老苏和的儿媳端来一大盘还冒着热气的、表面金黄焦脆的烤饼。

顾笙盘腿坐下，面前是一碟切好的、如同淡黄玉片般的新鲜奶皮子，和一碗热气腾腾的咸奶茶。她先端起奶茶碗，吹了吹，小心地啜饮一口。

滚烫！咸鲜！浓烈的奶香混合着粗粝的茶韵，带着一股原始的力量感，如同滚烫的熔岩流入口腔，强势地冲刷过味蕾和喉咙，带来一种近乎粗犷的灼热和振奋。盐分提神，茶碱微刺，牛奶醇厚抚慰，这滚烫的洪流奔涌而下，瞬间点燃了腹中的篝火，驱散所有角落的阴寒。

“呼……”她满足地呼出带着奶香的热气。

放下碗，她捻起一片老苏和刚切好的奶皮子。指尖传来微凉的、细腻柔滑的触感。她将这片凝脂般的薄片送入口中。

牙齿甚至无需触碰，舌尖的温热便让它瞬间融化，如同初雪消融于暖阳。一股极致纯粹、浓缩了河湾丰美水草、新生羔羊活力与阳光灿烂的乳脂甘甜，如同无声的核爆，瞬间席卷了整个口腔！这甘甜毫无杂质，鲜活灵动到了极致，带着河畔沙葱的清新辛香作为奇妙的点缀，浓烈、饱满、幸福得令人晕眩。它温柔地覆盖了咸奶茶留下的粗粝灼热感，像一股清冽甘甜的圣泉，瞬间涤荡了所有的燥意，带来一种由内而外的、被阳光和生命彻底浸润的极致满足感。

咸与甜，滚烫与微凉，粗犷的力量与极致的柔美甘甜，在唇齿间、在食道里、在胃腹中，完成了最原始也最完美的碰撞与交融。额角那点微痒彻底消失无踪，后背轻松得仿佛从未受过伤。昨夜冰冷的恐惧和混乱，在这双重滋味的极致洗礼下，如同被这金色河湾浩荡的风彻底卷走、吹散，不留一丝痕迹。

毡帘被掀开，巴图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清冽的寒气立在门口。他手里拎着一只还在滴着水的、肥硕的草原野兔，显然是刚打来的。他的目光扫过矮桌旁围坐的众人，落在顾笙脸上。

顾笙抬起头，嘴角还残留着奶皮子融化后的油润光泽，眼底是尚未褪去的、被美食彻底征服的极致满足，以及一种心湖澄澈如镜、映照着整片金色河湾的宁静与安然。她迎着巴图的目光，没有闪躲，只是自然地、带着由衷的暖意，微微弯了弯唇角，那是品尝过大地至味后最本真的流露。

巴图的视线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又扫过她面前那碟温润如玉的奶皮子和那碗冒着热气的奶茶。他那张被风霜刻得如同岩石般硬朗的脸上，紧抿的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极其短暂地向上松动了一下，快得像风吹过草尖的影子。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老苏和的方向，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然后将野兔放在门边的地上，转身放下毡帘离开。

顾笙端起粗陶碗，将碗底最后一点温热的咸奶茶喝尽。那带着盐分和茶韵的暖流再次熨帖了肺腑。她放下碗，指尖又捻起一片凉润如玉的奶皮子，送入口中，闭上眼睛，任由那纯粹的、阳光般的甘甜在舌尖彻底融化、流淌。

矮桌旁，老苏和洪亮的笑声、老额吉温和的低语、年轻儿媳腼腆的笑容交织。毡房外，莫尔格勒河在河湾处静静流淌，羊群“咩咩”的叫声远远传来。嘴里是河湾凝结的阳光与生命，心里是辽阔天地熨帖的安宁。“久笙”的根须，在这片金色的河湾旁，在这碗滚烫的咸奶茶与这片极致纯粹的奶皮子里，在身体的彻底暖融与心灵的无限澄澈中，深深地、稳稳地扎了下去，贪婪地汲取着这片土地最本真、最磅礴的滋味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