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伦贝尔草原的金色晨光、莫尔格勒河的蜿蜒银带、口中那纯粹浓烈的乳脂甘甜,以及老额吉掌心粗糙的温暖,都随着飞驰的车轮被留在了身后辽阔的地平线下。车窗外的景色,从无垠的金黄草海,逐渐过渡成起伏的丘陵、茂密的次生林,最终被规整的农田和越来越密集的村镇所取代。空气里的清冽草香和牛羊气息,也悄然换成了湿润的泥土味和隐约的市井烟火气。
当“锦州西”的站牌掠过车窗时,顾笙合上了手中的硬壳笔记本。封面上“久笙”二字,似乎还带着草原阳光的余温。额角那点微不足道的结痂早已脱落,只留下一点点几乎感觉不到的平滑印记,是那段意外插曲唯一的、也是即将被遗忘的痕迹。身体里充盈着被美食和辽阔彻底滋养后的活力,胃袋在期待中发出轻微的鸣响。
火车缓缓停稳。走出站台,一股与草原截然不同的、属于东北老工业城市的硬朗气息扑面而来——湿润微咸的海风混合着淡淡的煤烟、机油,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年代久远建筑的陈旧砖石气味。天空是北方深秋特有的高远湛蓝,阳光明亮却带着清冽的凉意。
她没有急着打车,而是背起那个略显磨损但依旧结实的背包,循着地图和空气中若有似无的食物香气,穿行在锦州老城的街巷里。街道两旁是些上了年纪的低矮建筑,灰扑扑的砖墙,斑驳的木质门窗,间或夹杂着一些翻新过的仿古店铺。行人步履从容,带着东北特有的爽利劲儿,交谈声洪亮直接。
她的目的地很明确——广济寺古塔。那座历经辽、金、元、明、清风雨,依旧巍然耸立的八角实心砖塔,是锦州沧桑历史的无言见证。远远地,塔身那古朴雄浑的轮廓便映入眼帘。它沉默地矗立在老城一隅,塔檐上风铃轻响,声音穿过嘈杂的市声,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悠远。
古塔脚下,并非想象中的清幽。相反,一片喧嚣热闹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各种售卖香烛、手工艺品的小摊贩聚集在塔前广场,讨价还价声、吆喝声不绝于耳。而顾笙的嗅觉,却精准地捕捉到了另一种气息——一种霸道、浓郁、带着强烈肉香和面食焦香的复合味道。这味道像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她的脚步。
循着味道拐进古塔旁一条更窄的老巷。巷子两边是些低矮的、门脸不大的老店。一家挂着褪色蓝布招牌的小店门口,热气腾腾的白雾正从门帘缝隙里汹涌而出,那诱人的香气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招牌上几个斑驳的红漆大字:“老刘家烀饼”。
掀开厚重的、沾着油渍的棉布门帘,一股更加汹涌、更加具体的浓香热浪瞬间将顾笙包裹!
店里空间不大,光线有些昏暗。几张油腻腻的木头方桌几乎坐满了人,大多是穿着工装或朴素棉袄的本地爷们儿,正埋头吃得满头大汗,吸溜声、咀嚼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带着酱香的肉味、炖煮蔬菜的清甜,还有一种独特的面食焦香,混合着老店特有的油烟气息。
顾笙的目光瞬间被灶台吸引。靠近门口的大灶眼上,坐着一口巨大的、边缘发黑的铸铁锅。锅盖边缘正“咕嘟咕嘟”地剧烈冒着浓郁的白气,伴随着锅里汤汁沸腾翻滚的、沉闷而有力的声响。浓郁的香气正是从这口锅里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一个穿着白围裙、膀大腰圆、脑门锃亮的中年汉子(想必就是老刘)站在锅边,手里拿着一块擀得极薄、几乎半透明的圆饼。那饼看起来非常筋道,边缘微微翘起,表面撒着零星的面粉。他看准时机,猛地掀开沉重的锅盖!
“哗——”
一股巨大的、带着浓烈酱香和肉香的白色蒸汽猛地冲上半空!锅里的景象清晰起来:深褐色的汤汁正剧烈翻滚着,里面炖着大块的、酱红色的排骨,油亮的肉块随着沸腾的汤汁上下起伏。排骨间夹杂着炖得半透明的油豆角和软糯的土豆块,汤汁浓稠,挂满了食材,散发出极其诱人的光泽和香气。
就在这热气蒸腾、汤汁翻滚的瞬间,老刘眼疾手快,将手里那张薄而筋道的圆饼,“啪”地一声,平平整整地铺在了翻滚的炖菜上面!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庖丁解牛般的自信。
紧接着,他迅速盖上了沉重的锅盖。
“滋啦……” 一声轻微的焖响从锅盖下传出。
顾笙找了个角落的空位坐下。邻桌一个穿着蓝色工装、吃得鼻尖冒汗的大哥,用筷子指了指那口大锅,操着浓重的锦州口音对顾笙说:“姑娘,外地来的?就冲这口来的吧?老刘家的烀饼,地道!等着,焖几分钟,那味儿就绝了!”
顾笙点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口盖着盖子、依旧“咕嘟咕嘟”作响的大铁锅。蒸汽顽强地从锅盖缝隙里钻出来,带着更加浓郁的、让人唾液疯狂分泌的复合香气。那薄薄的饼就在里面,盖在滚烫的炖菜上,被汹涌的蒸汽和浓稠的汤汁熏蒸着、浸润着……
时间在“咕嘟”声和食客们的咀嚼声中缓慢爬行。几分钟后,老刘再次走到锅边。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举行某种仪式,然后猛地再次掀开了锅盖!
这一次,没有巨大的蒸汽喷发,但一股更加深沉、更加融合的浓香瞬间弥漫了整个小店!锅里的景象与之前截然不同。
那张原本薄而筋道、撒着干粉的圆饼,此刻已经变得软糯、膨胀、色泽诱人!它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汤汁的海绵,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油润的酱褐色。饼的边缘甚至微微浸入了浓稠的汤汁里。饼的下面,深褐色的汤汁依旧在微微翻滚,排骨、豆角、土豆都裹上了一层更加油亮的光泽,仿佛也吸收了饼的面香。
老刘拿起一把大锅铲,动作麻利地将那张吸饱了汤汁、变得软糯油润的烀饼铲起,利落地切成几大块,分别盖在旁边几个食客碗里堆成小山的米饭上。
“你的!” 老刘洪亮的嗓门响起,一大碗堆得冒尖的米饭,上面盖着一块油亮软糯、吸饱了酱色汤汁的烀饼,几块酱红色的排骨和油亮的豆角土豆,被“哐当”一声放在顾笙面前的小木桌上。浓烈的、带着酱香、肉香、面香和蔬菜清甜的复合气息,霸道地钻进她的鼻腔,直冲脑门。
她拿起筷子,甚至没顾上道谢,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小块覆盖在米饭上的烀饼。
那饼软得几乎夹不住,筷子稍一用力,就能感受到它饱吸汤汁后的柔韧弹性。她小心地将这块油润软糯的饼送入口中。
牙齿轻轻一碰,无需用力,饼便在舌尖温顺地化开。一股极其浓郁、层次分明的滋味瞬间在口腔里爆炸开来!首先是酱香——醇厚、深沉,带着大豆发酵的鲜甜和恰到好处的咸鲜;接着是炖煮到骨髓里的肉香,霸道地渗透进每一寸面筋的孔隙;排骨的油脂香、豆角的清甜、土豆的淀粉香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被这软糯的面饼贪婪地吸收、锁住。面饼本身的那点筋道,在汤汁的浸润下转化成了绝妙的口感——软糯却不失嚼劲,柔滑又带着面食特有的满足感。这味道是如此的饱满、浓郁、扎实,带着一种东北特有的、毫不矫饰的豪迈!
“唔!”顾笙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眼睛都亮了起来。这味道太有冲击力了!它不像草原奶食的纯粹甘美,而是一种人间烟火气的极致浓缩,是粮食与肉菜在时间与火候催化下的完美交响。
她放下筷子,端起碗,就着那软糯油润、吸饱了精华的烀饼,扒了一大口碗底被汤汁微微浸润的白米饭。米饭的清香与饼的浓香酱味在口中交融,带来一种无与伦比的满足感。
邻桌那位大哥看着她满足的表情,嘿嘿一笑,用筷子指了指她碗里的排骨和豆角:“再尝尝底下的菜!饼香都焖进去了!”
顾笙依言,夹起一块酱红色的排骨。排骨炖得极其酥烂,几乎到了脱骨的程度。入口轻轻一抿,浓郁的酱香和肉香便在口中弥漫开来,肉质软烂入味,肥而不腻。更妙的是,那排骨的滋味里,果然带上了一种独特的、温和的面食香气,是烀饼在焖煮过程中渗透进去的!再夹起一块油豆角,豆角已经炖得近乎透明,吸饱了汤汁,入口软糯清甜,同样带着那若有若无的、属于面饼的温润面香。
一口吸饱了肉菜精华的软糯烀饼,一口被面香浸润的酥烂排骨和清甜豆角,再扒一口浸润了汤汁的米饭……咸、鲜、香、糯、润,各种滋味在口中轮番登场又完美融合。额角那点早已消失的印记仿佛被这滚烫浓香的滋味彻底熨平,胃袋被这扎实的满足感填满、慰藉。属于“久笙”的味蕾和笔尖,在这东北老城古塔下的喧嚣小店中,在这豪迈的“一锅出”里,再次找到了扎根的方向。锦州的滋味,是浓墨重彩的烟火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