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塔的影子斜斜地投在油腻的方桌上,像一个沉默的注脚。顾笙放下碗,碗底只剩下几粒粘着酱色油光的米粒和一点土豆的残渣。胃里沉甸甸的,被那软糯油润的烀饼、酥烂入味的排骨和吸饱了肉汁的豆角土豆填得满满当当,扎实的暖意从胃袋蔓延到四肢百骸,额角那点早已消失的印记仿佛被这滚烫浓香的烟火气彻底熨平,再无痕迹。
邻桌那位穿蓝工装的大哥打了个响亮的饱嗝,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对着正擦灶台的老刘喊了一嗓子:“老刘头!今儿这锅底味儿正!豆角焖得透亮!”
老刘头头也没抬,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手里的抹布在油腻的灶台上刮出“刺啦”的响动,算是回应。
顾笙结了账,掀开那厚重的、沾满油渍的棉布门帘走出来。午后的阳光带着暖意,将古塔斑驳的砖石染成金色,也驱散了小店里浓郁的油烟味。空气里还残留着炖菜和面食的香气,与街巷里飘来的、混杂着淡淡海腥和煤灰的老城气息交融。她深吸一口气,满足地喟叹一声,胃袋的饱胀感带着一种踏实的幸福感。
锦州的滋味,是浓墨重彩的烟火人间,是古塔脚下这口滚烫扎实的“一锅出”。
她没有立刻离开古塔广场。那些售卖香烛、小玩意儿的地摊散发着陈旧纸张和廉价油漆的味道,与小店残留的肉香形成奇特的混合。她在广场边缘找了个花坛边沿坐下,摊开那个硬壳笔记本。封面上“久笙”二字在阳光下显得清晰而坚定。
笔尖悬在纸页上方。这一次,没有任何凝滞。
她写下掀开锅盖时,那股裹挟着浓烈酱香、肉香和蔬菜清甜的巨大蒸汽,如何像一头猛兽般冲出,瞬间吞噬了小店的空气;写下那张薄而筋道的圆饼,被老刘头眼疾手快地铺在剧烈翻滚的深褐色炖菜上时,发出的那一声轻微的、带着期待的“啪嗒”声;写下锅盖盖上后,那沉闷的“咕嘟”声和顽强钻出的、愈发诱人的白气,如何在等待的几分钟里撩拨着所有食客的神经。
笔尖移动得更快。她记录下再次掀开锅盖时,那张饼的蜕变——从干爽筋道到油润软糯,吸饱了酱色汤汁,膨胀得如同饱含汁水的海绵,边缘微微浸入浓稠的肉汁里;写下用筷子夹起它时,那惊人的柔韧和弹性,以及牙齿无需用力,它便在舌尖温顺化开的奇妙触感;写下那瞬间在口腔里爆炸的、层次分明的滋味:醇厚深沉的酱香打头阵,接着是炖煮到骨髓的肉香霸道渗透,排骨的油脂、豆角的清甜、土豆的粉糯完美融合,被软糯的面饼贪婪锁住……最后,是那若有若无、却点睛般存在的面食本香,温和地包裹着所有浓烈,带来咀嚼的满足。
她写下邻桌大哥那句带着锦州腔的“饼香都焖进去了”,写下排骨酥烂脱骨、滋味里果然带上温和面香的惊喜,写下油豆角炖得近乎透明、吸饱汤汁的清甜,写下扒一口被肉汁微微浸润的米饭时,那朴实却完美的收尾。
字迹流畅,带着食物的温度和市井的烟火气。古塔的剪影落在纸页一角,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合上笔记本,顾笙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背包重新挎上肩膀,脚步轻快。胃里的烀饼像一块温暖的基石,支撑着她继续探寻的脚步。阳光在老城的街巷里投下长长的影子,空气里的海腥气似乎更浓了些。
她没有选择宽阔的大路,而是拐进一条更窄、更幽深的巷子。青石板路面被岁月磨得光滑,缝隙里积着湿润的泥土。两旁是些上了年头的老旧砖房,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深色的砖块。窗户小而高,糊着报纸或者挂着洗得发白的布帘。巷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在回荡,偶尔从某扇紧闭的门后传来几声模糊的收音机声响或者锅铲碰撞的轻响。
巷子深处,光线更加昏暗。一股极其浓郁的、带着独特发酵酸香和油脂气息的味道,毫无预兆地钻入了顾笙的鼻腔。
这味道太特别了!浓烈,霸道,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酸鲜,瞬间盖过了巷子里潮湿的霉味和远处飘来的海腥。它像一根无形的线,牢牢地牵住了顾笙的嗅觉神经。
她停下脚步,仔细分辨着气味的来源。目光落在巷子尽头一个不起眼的、几乎被阴影笼罩的小门脸上。没有招牌,只有一块褪了色的、边缘卷曲的深蓝色旧布帘子挡着门。那股浓烈到令人印象深刻的酸香味,正从布帘子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顽强地钻出来。
布帘子后面,隐约有昏黄的灯光透出,伴随着极轻微的、锅铲翻动的“嚓啦”声。
顾笙的心跳莫名加快了几分。锦州古塔下的豪迈烀饼还在胃里散发着余温,这巷子深处突如其来的浓烈酸香,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味蕾深处另一扇期待的门。她深吸一口气,那独特的酸鲜气息更加清晰,带着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力。
没有犹豫,她朝着那深蓝色的旧布帘子走去。手指触碰到粗糙厚实的布料,带着一点凉意。她轻轻掀开布帘一角。
更加汹涌、更加具体的酸香味混合着滚烫的油脂气息,如同潮水般扑面而来!昏暗的光线下,一个极其狭小的空间映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