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帘掀开的刹那,一股极其浓烈、滚烫的、带着独特发酵酸香和油脂气息的热浪猛地撞了出来!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顾笙的鼻腔和味蕾。这味道霸道、鲜活、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酸鲜,瞬间盖过了巷子里所有的潮湿和远处飘来的海腥。
里面空间极小,几乎转不开身。一盏低瓦数的白炽灯泡悬在油腻腻的房梁下,投下昏黄的光晕,照亮了弥漫在空气中的、带着酸味的白色蒸汽。光源的中心,是一个小小的、烧得通红的蜂窝煤炉子。炉子上坐着一口不大的、边缘发黑的铁锅。锅里,一种粘稠的、泛着微黄的糊状物正被高温熬煮着,咕嘟咕嘟地冒着粘稠的气泡,散发出那股令人印象深刻的、浓烈的发酵酸香。
锅边站着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太太。她穿着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深蓝色罩衫,头发稀疏花白,在脑后挽成一个极小的髻。脸上沟壑纵横,眼皮松弛地耷拉着,遮住了大半个浑浊的眼珠。她枯瘦得如同老树枝般的手,却异常稳定地握着一把长柄的、沾满粘稠糊状物的木勺,正缓慢而有力地搅动着锅里翻滚的粘稠糊糊。每一次搅动,都带起一股更加浓郁的酸香气浪。
顾笙被这浓烈的气味和逼仄空间里的热浪激得后退了半步。她定了定神,目光越过弥漫的蒸汽,落在老太太身后靠墙的一个旧木架上。木架上,摆着几个敞口的粗陶大碗。碗里盛着的,正是她此行的目标——丹东酸汤子!
那是一种极其独特的“面条”。颜色是淡淡的玉米黄,近乎半透明,质地看起来柔滑无比,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韧性。它们并非整齐划一,而是像无数条微缩的、形态各异的“小蝌蚪”,纠缠盘绕在一起,浸泡在一种清澈的、微微泛着油光的汤水里。汤面上漂浮着切得细碎的翠绿葱花、金黄的炒鸡蛋碎、深褐色的肉末臊子,还有星星点点的油星。酸香、油脂香、葱香、蛋香……各种气息从那几碗“面条”里幽幽散发出来,与锅里熬煮的浓烈酸香形成奇妙的呼应。
“吃…酸汤子?” 老太太停下了搅动,浑浊的眼珠透过蒸汽看向顾笙,声音嘶哑干涩,像是许久未曾开口说话,带着浓重的、难以辨别的口音。她枯瘦的手指了指木架上的碗。
顾笙点点头,喉咙有些发紧:“一碗,谢谢。”
老太太没再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动作带着一种年久失修的滞涩感。她拿起一个干净的粗瓷大碗,走到那口冒着浓烈酸香的小锅边。她放下木勺,拿起一个底部布满细密孔洞的、同样沾满糊状物的厚壁金属漏瓢(当地人叫“汤子套”或“挤筒”)。她舀起一大勺锅里滚烫粘稠、泛着微黄的玉米糊糊,倒进漏瓢里。
接着,她将那沉甸甸的漏瓢高高举起,对准了粗瓷大碗。枯瘦的手臂上松弛的皮肤下,青筋微微贲起。她深吸一口气,那只枯枝般的手猛地用力一压!
“滋溜——滋溜——滋溜——”
一连串极其细密、滑溜的声响瞬间爆发出来!滚烫粘稠的玉米糊糊在巨大的压力下,从漏瓢底部的无数细孔中急速挤出,变成无数条细长、柔滑、近乎半透明的淡黄色“面条”,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争先恐后地射入碗中滚烫的开水里!那声音清脆、滑腻、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在狭小闷热的房间里回荡。
顾笙看得屏住了呼吸。这简直像一场微型的、充满了原始力量的表演!那滚烫的玉米糊糊在老太太枯瘦手臂爆发的力量下,瞬间完成了从粘稠糊状到无数柔滑细丝的蜕变。空气里弥漫的酸香随着这“滋溜”声达到了顶点,霸道地钻入每一个毛孔。
挤压只持续了短短几秒。老太太放下沉重的漏瓢,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碗里,滚烫的开水瞬间将那无数条刚挤出的、还带着热气的淡黄色“面条”烫熟定型。它们纠缠盘绕在一起,呈现出一种诱人的半透明质感,像一碗凝固的、带着生命律动的玉丝。
老太太拿起一个长柄勺,动作依旧缓慢却精准。她从旁边一个瓦罐里舀起一勺清澈、带着淡淡发酵酸味的汤水(煮面条的原汤),注入碗中,刚好没过面条。然后,她拿起另一个小罐,舀起一勺深褐色、油亮喷香的肉末臊子,均匀地浇在面条上。接着是切得细碎的翠绿葱花、金黄的炒鸡蛋碎。最后,滴上几滴香油。
一碗热气腾腾、色彩丰富、散发着复杂诱人香气的丹东酸汤子,被老太太那双枯瘦、沾着玉米糊糊的手,颤巍巍地推到了顾笙面前的小木桌上。
“趁…趁热。” 老太太嘶哑地说了一句,浑浊的眼珠似乎没什么焦点,又转身回到了那口咕嘟作响的小锅旁,拿起木勺,继续她那缓慢而有力的搅动。
顾笙看着眼前这碗“面条”。淡黄色、半透明的“小蝌蚪”在清澈微酸的汤水里微微颤动,裹着油亮的肉臊、金黄的蛋碎和翠绿的葱花。那独特的、带着发酵气息的酸香混合着肉香、葱香、油香,形成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力。她拿起筷子,小心地夹起一簇。
那“面条”极其滑溜,筷子几乎夹不住。它质地柔韧,带着一种奇妙的弹性。她屏住呼吸,将这滑溜溜的一簇送入口中。
牙齿甚至来不及咀嚼,那柔韧滑溜的“面条”便像有了生命般,“滋溜”一下滑过舌尖,直冲喉咙!一股极其鲜明、极其清爽、带着独特发酵气息的酸味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这酸味不是醋的尖锐,也不是柠檬的清新,而是一种粮食(玉米)深度发酵后产生的、醇厚而开胃的酸鲜,带着一种原始的、朴实的生命力!
滑溜溜的面条在口腔里打了个转,带着那开胃的酸鲜滑入食道。紧随其后的,是肉末臊子的咸香酥脆、炒鸡蛋碎的油润鲜香、葱花的清新辛辣,以及香油那点睛般的醇厚香气。各种滋味在酸鲜的基底上交汇、融合,层次分明又浑然一体。口感更是绝妙——面条本身的滑、韧、弹,肉臊的酥脆,蛋碎的软嫩,在舌尖形成奇妙的碰撞。
“唔!”顾笙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哼。这味道太独特了!清爽、开胃、酸鲜突出,带着粗粮的朴实和发酵的智慧。它不像锦州烀饼的浓墨重彩、扎实豪迈,更像一道清冽爽利、带着边陲风情的溪流,瞬间冲刷掉旅途的疲惫和之前烀饼留下的厚重感。额角早已消失的印记仿佛被这酸鲜的溪流彻底洗净,胃袋被这开胃爽滑的滋味唤醒,充满了新的期待。
她埋头吸溜起来,滑溜溜的面条不断挑战着筷子的技巧,那“滋溜”的声音在小店里回响,与老太太搅动玉米糊糊的沉闷声响交织在一起。昏黄的灯光下,蒸汽缭绕,酸香弥漫。这巷子深处的无名小店,这枯瘦沉默的老太太,这碗滋溜作响的酸汤子,构成了锦州古塔豪迈烀饼之后,一幅截然不同却又无比鲜活的边城风味图景。“久笙”的味蕾,在这酸鲜滑溜的奇遇中,再次找到了扎根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