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底最后一点清澈微酸的汤水,裹着几根滑溜的淡黄色“小蝌蚪”,被顾笙吸溜进嘴里。那独特的、带着粮食发酵醇香的酸鲜余韵在舌尖萦绕,清爽利落地冲刷掉了锦州烀饼留下的浓重酱香,胃袋里是恰到好处的饱足,带着一种被唤醒的轻盈感。额角那点早已消失的印记,仿佛被这酸鲜的溪流彻底洗净,再无痕迹。她放下粗瓷碗,碗底与油腻的小木桌轻轻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
搅动玉米糊糊的沉闷“咕嘟”声不知何时停了。昏黄的灯光下,佝偻着背的老太太依旧站在那口冒着微弱热气的小锅旁,枯瘦的手垂在洗得发白的深蓝色罩衫下摆。她浑浊的眼珠似乎朝着顾笙的方向,又似乎穿透了她,落在门外巷子深处更幽暗的角落。布满沟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沉入时光深处的静默。
“好吃。”顾笙的声音在狭小安静的空间里响起,带着由衷的赞叹。
老太太的眼皮似乎极其轻微地抬了一下,浑浊的眼珠里没有波澜,只有一片沉寂的潭水。她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的、近乎叹息的“嗯”,算是回应。然后,她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拿起那块沾满玉米糊糊的抹布,开始擦拭同样沾满糊渍的灶台边缘。动作迟缓、滞涩,仿佛每一个动作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
顾笙付了钱,几张零钞放在油腻的桌面上。老太太没有立刻去拿,依旧专注地、缓慢地擦着那块似乎永远擦不干净的灶台。
掀开那厚重的深蓝色旧布帘,清冽的空气混着巷子里的潮湿霉味瞬间涌入,驱散了小屋里浓烈的酸香和闷热。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在巷子一端的青石板上,将顾笙的影子拉得很长。她回头看了一眼那低矮、不起眼的门脸,深蓝色的布帘微微晃动着,像一张沉默合拢的嘴。那碗滋溜作响、酸鲜开胃的滋味,和老太太枯瘦静默的身影,成了锦州老城巷陌里一段独特的、带着发酵气息的记忆。
她走出幽深的巷子,重新汇入古塔广场略显喧嚣的人流。背包重新挎上肩膀,脚步轻快。丹东酸汤子的清爽酸鲜还在味蕾上跳跃,像一道明亮的引线,指向下一站——那座隔着一条江,与异国土地遥遥相望的边境小城。
火车车轮撞击铁轨的节奏,将锦州老城的砖石气息和古塔风铃的悠远彻底抛在身后。车窗外的景色飞速流转,从规整的平原农田,逐渐过渡到起伏的山峦,林木的葱郁取代了深秋的枯黄。空气里的湿度明显增加,带着一种山林特有的、微凉湿润的清新。当广播里传出“丹东站”的名字时,顾笙合上了手中的笔记本。封面上“久笙”二字,似乎还带着锦州烀饼的酱香和酸汤子的微酸。
走出站台,一股与锦州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湿润、微凉,带着明显的江河气息和山林间的草木清气,空气似乎都更加通透。阳光明亮,天空是水洗过般的湛蓝,几缕薄云丝带般漂浮。远处,黛青色的山峦起伏连绵,勾勒出城市的背景。
她没有停留,直接登上了前往鸭绿江边的公交车。车子在整洁的街道上穿行,路两旁是些不高但清爽的建筑,行人步履从容,带着一种边境小城特有的、混合着恬淡与一丝警觉的气质。越靠近江边,那股湿润的水汽就越发明显,空气里隐约飘荡着一丝淡淡的、带着咸腥的水产气息。
车子在终点站停下。顾笙跳下车,眼前豁然开朗。
鸭绿江。
它就在眼前,平静而宽阔。江水是深邃的墨绿色,在午后的阳光下流淌着细碎的粼光,沉稳而浩荡。江风带着湿润的凉意拂面而来,吹散了旅途的微尘,也带来一股极其清新、带着水腥气的凉意。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江对岸。那里,山势的轮廓清晰可见,山脚下散落着一些低矮的、色彩单调的建筑,在薄薄的雾气中显得静谧而遥远。一条铁路桥的黑色钢铁骨架,如同巨兽的脊梁,沉默地横跨在江面之上,一端连接着此岸,另一端隐没在对岸的雾气里。
鸭绿江断桥。
它就在下游不远处。锈迹斑斑的巨大钢铁桁架,如同被巨力撕裂的伤口,突兀地终止在江心。断裂的桥面下,浑浊的江水无声奔流。阳光照在那些被岁月和风雨侵蚀成深褐色的钢铁上,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阴影。桥上残留的弹孔痕迹,在岁月的打磨下变得模糊,却依旧像无法愈合的疤痕,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烽烟。风从断裂处呼啸而过,发出低沉的呜咽,与江水的流淌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沉重而永恒的韵律。
顾笙站在江畔的观景步道上,江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和衣角。她没有立刻去寻找酸汤子,而是静静地望着对岸那片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的土地,望着那座沉默的断桥。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寂静,只有江水的流淌声和风过断桥的呜咽。一种历史的厚重感,混合着边境特有的疏离与宁静,沉甸甸地落在心头。
胃里那碗锦州酸汤子的余韵早已消散,身体里的血液似乎也因为这江风的凉意和眼前的景象而流动得缓慢了一些。额角早已光洁如初,但站在这江畔,面对着无声奔流的江水和沉默的断桥,一种不同于美食带来的、更加深沉的情绪在心底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熟悉的、带着独特发酵酸香的气息,被江风裹挟着,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
顾笙循着味道转头。江畔步道旁,一排简易的、挂着各色招牌的小吃摊正冒着袅袅白气。其中一个不起眼的摊子前,支着一口小煤炉。炉子上,一口不大的铁锅里,粘稠的、泛着微黄的玉米糊糊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散发出那浓烈而开胃的酸香。一个穿着干净围裙、头发花白的老汉正站在锅后,手里拿着一个厚壁的金属漏瓢(汤子套)。他动作熟练,舀起一勺滚烫的糊糊倒入漏瓢,然后手臂稳稳地用力一压!
“滋溜——滋溜——”
那清脆、滑溜的熟悉声响再次响起!无数条细长、柔滑、淡黄色的“面条”在压力下喷射而出,准确地落入下方装着滚水的盆中!
热气蒸腾,酸香弥漫。老汉抬起头,看到顾笙驻足观望,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个淳朴的笑容:“姑娘,来碗酸汤子?刚压的,爽口!”
顾笙走过去。江风带着凉意和水腥气,吹拂着她。眼前,是翻滚着酸香糊糊的小锅,是老汉熟练压面的动作,是盆里纠缠盘绕的淡黄色“玉丝”。背后,是沉默奔流的鸭绿江,是雾气中若隐若现的对岸,是那座锈迹斑斑、无声诉说的断桥。
一边是鲜活滚烫的市井烟火,一边是沉甸甸的历史江水与静默伤痕。丹东的滋味,就在这江风与酸香的交汇处,悄然铺陈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