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带着水腥气的凉意，拂过顾笙的脸颊，吹动她额前的碎发。碗里最后一点清澈微酸的汤水，裹着几根滑溜的淡黄色“小蝌蚪”，被吸溜进嘴里。那独特的、带着玉米发酵醇香的酸鲜余韵在舌尖跳跃，清爽利落地冲刷着感官，胃里是恰到好处的饱足，带着被唤醒的轻盈。她放下粗瓷碗，碗底磕在摊主简陋的小木桌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卖酸汤子的老汉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咋样，姑娘？这味儿，对胃口不？”

“好吃！”顾笙由衷地点头，嘴角还残留着汤水的微酸，“特别爽口。”

老汉脸上的皱纹舒展开，像被风吹皱的河面荡开了涟漪。“那是！咱这江边的汤子，水好，味儿就正！”他用粗糙的手背蹭了下额角的汗，又麻利地舀起一勺粘稠的玉米糊糊，准备下一碗。

顾笙付了钱，转身离开小摊。江风更大了些，带着深秋的凉意，吹得她裹紧了外套。她沿着江畔步道慢慢走着。背后，是老汉“滋溜滋溜”压汤子的清脆声响，是酸香混合着江风水汽的鲜活市井。眼前，是沉默流淌的墨绿色鸭绿江，江心那座锈迹斑斑、如同巨兽残骸般的断桥，在午后的阳光下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阴影。对岸，山峦在薄雾中显出朦胧的黛青色轮廓，山脚下那些低矮的建筑如同静默的剪影。

一边是滋溜作响、酸鲜滚烫的烟火气，一边是沉甸甸的历史江水与静默的伤痕。丹东的滋味，就在这江风与酸香的交汇处，无声地刻入记忆。

她没有在江边过多停留。属于“久笙”的探寻，需要更深的脚步。下一站——集安。那座深藏在长白山余脉、鸭绿江畔，曾承载过高句丽王国辉煌的古老边城。

火车再次启动，车轮撞击铁轨的节奏，将鸭绿江的湿润水汽和断桥的沉重低语渐渐抛远。窗外的景色从开阔的江畔平原，逐渐被起伏的、覆盖着茂密次生林的山峦所取代。深秋的山林色彩斑斓，金黄、火红、深棕、墨绿交织泼洒，如同打翻了巨幅的调色盘。空气里的凉意更甚，带着山林特有的、清冽的松针和腐殖土气息，沁人心脾。

当“集安站”三个字出现在视野中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将站台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走出车厢，一股与丹东江畔截然不同的、更加清寒凛冽的山野气息扑面而来。空气异常清冽，吸进肺里带着微微的刺痛感，却又无比纯净。远处，长白山余脉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雄浑而苍茫，山巅似乎还残留着点点未化的白雪。

顾笙紧了紧衣领，踏上这片古老的土地。集安城不大，依山傍水。街道整洁，建筑不高，带着一种边陲小城特有的安宁与疏离。鸭绿江在这里变得更加湍急，江水撞击岸石的哗哗声隐约可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独特的、混合着松木燃烧的烟火气、湿润泥土的腥气和某种若有若无的、带着野性的肉香。

她的目的地很明确——将军坟。那座高句丽王朝遗留下来的、如同金字塔般宏伟的石筑陵墓，是这片土地古老辉煌的无言见证。

没有乘车，她选择步行。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微微倾斜的古老街道向上攀行。夕阳的余晖将两侧古朴建筑的影子拉得很长。越往上走，空气越发清冽，松涛声也越发清晰。转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巨大的、用整块巨石垒砌而成的方形基座，如同山峦本身延伸出的巨大平台，稳稳地坐落在半山腰一片开阔的缓坡上。基座之上，是七层由巨大花岗岩石条逐层内收叠砌而成的方锥形陵墓！夕阳的金辉斜斜地打在那些被岁月和风雨侵蚀得棱角模糊、布满深褐色苔痕的巨石上，给这沉默的庞然大物镀上了一层悲壮而苍凉的金边。陵墓顶端，几株顽强的野草在风中摇曳。

将军坟。

它沉默地矗立在暮色渐合的天地间，带着一种穿越千年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石块的冰冷、体量的巨大、线条的简洁刚硬，无不诉说着一个消逝王朝的雄浑气魄和森严等级。风穿过巨石间的缝隙，发出低沉悠远的呜咽，如同远古的回声。顾笙站在巨大的基座之下，仰望着这石筑的奇迹，渺小感油然而生。额角早已光洁如初，但站在这凝固的巨石历史面前，一种肃穆的震撼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远非美食所能触及。

暮色四合，最后一抹夕阳的金辉从将军坟最高的石条上滑落。陵墓彻底沉入了暗青色的阴影里，只剩下一个更加庞大、更加沉默的轮廓，与背后黛色的山峦融为一体。

顾笙缓缓走下基座。山风更凉了，带着山林夜晚的湿气。腹中那碗丹东酸汤子的清爽早已被山风吹散，此刻空荡的胃袋被山野的清寒激得微微鸣响。就在她准备循着原路下山时，一股极其霸道、极其鲜活的气息，被晚风裹挟着，猛地钻入了她的鼻腔！

是火！是肉！是油脂在高温下剧烈焦化、混合着炭火燃烧的、带着强烈烟火气的浓香！

这味道如此野蛮，如此鲜活，带着一种近乎原始的、令人血脉偾张的诱惑力，瞬间冲散了将军坟带来的沉重肃穆感。它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住了顾笙的胃，也攥住了她的好奇心。

她循着味道，不由自主地偏离了主路，拐向将军坟侧面一条向下延伸的、更窄的土石小径。小径两旁是茂密的次生林，夜色中树影幢幢。肉香和烟火气越来越浓烈，还夹杂着人群模糊的喧哗声。

穿过一小片树林，眼前豁然出现一片临江的开阔地！

这里地势略低于将军坟的平台，紧挨着湍急的鸭绿江。江水在夜色中奔流，发出哗哗的声响。此刻，这片江畔空地上，十几处明火正熊熊燃烧！

不是常见的烧烤炉或铁架网。而是就地挖出的浅坑，或者干脆就是几块大石头简单围拢起来的地灶！坑里、灶里，是烧得通红、噼啪作响的木炭，甚至还有直接燃烧着的粗大木柴！跳跃的火焰窜起老高，舔舐着冰冷的夜色，将周围映照得一片橘红、光影摇曳。

火上，架着的也不是规整的烤架。有的是粗糙的铁条焊接成的简易篦子，有的是用粗铁丝拧成的网状架子，更有甚者，直接将大块的、串在粗树枝或粗铁钎上的食材，就那么豪放地、毫无遮挡地伸进通红的炭火甚至火焰之中！

食材在猛烈的火焰中滋滋作响，疯狂地滴落着油脂，油脂砸在滚烫的炭火上，爆起一团团更猛烈的火苗和浓烈的白烟！肉香、油脂焦香、炭火烟熏气混合着柴火燃烧的松木清香，形成一股极其野蛮、极其浓烈、充满野性的复合香气，霸道地统治了这片江畔空地！

烤的是肉。大块大块的、看不出具体部位但绝对厚实的肉！羊腿？牛肋？整只的鸡？它们在猛烈火焰的舔舐下，表面迅速焦化、收缩，呈现出诱人的深褐色和焦糖色，油脂如同熔化的黄金般不断渗出、滴落，在火焰中发出“滋滋啦啦”的爆响，激起更浓的烟火。

烤的是鱼。整条肥硕的江鱼被粗大的铁钎穿透，就那么直接伸进通红的炭火堆里！鱼皮在高温下迅速起泡、焦脆，鱼肉在高温的炙烤下渗出汁水。

烤的还有整根的玉米、成串的蘑菇、甚至是大块刷了油的土豆和地瓜！所有食材，都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火焰的直射之下，接受着最原始、最猛烈的热量洗礼！

空地周围，散坐着几十号人。有穿着冲锋衣的游客，有裹着厚棉袄的本地人，甚至还有几个穿着工装、沾着油污的汉子。他们围坐在各自的火堆旁，手里拿着啤酒瓶或搪瓷缸子。火光映照着他们被高温和酒意熏红的脸庞，喧哗声、碰杯声、油脂滴落火中的爆裂声、食材在火焰中收缩的滋滋声……汇成一片嘈杂而充满生命力的交响！

这就是集安的明火烧烤！食材与火焰最直接、最野性的对话！没有隔阂，没有缓冲，只有赤裸裸的热力与油脂的碰撞，只有烟火气最原始、最猛烈的喷发！

顾笙站在空地边缘，被这扑面而来的、充满野性的烟火气冲击得有些发懵。将军坟那石筑的冰冷与沉默仿佛被这跳动的火焰彻底驱散。晚风吹来，带着刺骨的凉意，但眼前这十几处疯狂跳跃的火焰，却散发着灼人的热浪。野蛮的肉香、油脂香、炭火烟熏气混合着松木燃烧的清香，霸道地钻进她的每一个毛孔，唤醒胃袋深处最原始的渴望。

她深吸一口气，那浓烈到极致的烟火气息带着一种近乎暴力的诱惑力。属于“久笙”的味蕾，在这古老王陵的脚下，在这奔流的鸭绿江畔，在这最原始的火光与肉香中，找到了另一种截然不同、却同样震撼的扎根方式。集安的滋味，是石筑历史的沉默，更是火焰舔舐油脂的狂野交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