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钎子尖上最后一点焦脆的羊油碎屑,被顾笙用牙齿仔细地刮了下来。舌尖感受着那点滚烫的、带着极致焦香和粗粝调料的油脂在口中化开,留下最后一丝野蛮的余韵。胃里沉甸甸的,被那厚实油润的羊排彻底填满,像塞进了一块燃烧的炭,持续散发着令人满足的暖意。额角早已光洁的皮肤被篝火烘烤得微微发烫,后背更是暖融融的,江畔的刺骨寒意被这油脂与火焰的狂野交响彻底驱散。她长长地、带着油光的吐出一口气,将手中那根沾满油渍、还带着余温的铁钎子,“当啷”一声扔进旁边装废弃物的铁皮桶里。
篝火依旧在江边空地跳跃,肉香、烟熏气、松木燃烧的清香混杂着啤酒的味道弥漫在寒冷的空气中。喧哗声、碰杯声、油脂爆裂的“滋啦”声依旧热烈。顾笙抹了抹嘴角沾着的辣椒粉和孜然粒,弯腰捡起脚边那个沾了炭灰和油渍的背包。她没有再看那沉默矗立于夜色山峦间的将军坟剪影,也没有再望向黑暗中奔流的鸭绿江。胃里的饱足感和身体的热量,支撑着她带着一身浓烈的烟火气,脚步沉稳地离开了这片喧嚣狂野的明火之地。
车轮再次启动,碾过冰冷的铁轨。窗外,集安城稀疏的灯火迅速后退,被更浓重的山林黑暗吞没。车厢里摇晃着昏黄的灯光,空气里还残留着烧烤的烟熏气息,混合着皮革、灰尘和消毒水的味道。顾笙靠在硬邦邦的座椅上,闭着眼。身体里的暖意还未散尽,胃袋的沉实感带来一种奇异的安稳。但脑海中,那粗粝的调料、滚烫的油脂、焦脆的羊皮和柔嫩多汁的羊肉,以及那原始篝火的灼热和人群的喧闹,依旧在感官深处回荡,形成一种强烈的、带着野性力量的印记。
旅程继续向北。窗外的景色在黑暗中模糊不清,只有偶尔掠过的、远方村镇的零星灯火,划破沉沉的夜色。空气里的寒意随着纬度升高而愈发凛冽,车厢连接处的缝隙甚至能感受到刺骨的冷风钻入。当列车员报出“长春站”时,天光已经微亮,铅灰色的云层低垂,透出一种北方工业城市冬日清晨特有的、冷硬而沉郁的基调。
顾笙随着稀疏的人流走出车厢。站台上寒风凛冽,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在裸露的皮肤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合着煤烟、机油、铁锈和某种陈旧建筑粉尘的冷硬气息,与呼伦贝尔的草香、锦州的酱香、丹东的酸鲜、集安的烟火截然不同。她下意识地裹紧了外套,将背包带往上提了提,额角那点早已消失的印记仿佛被这冰冷的空气激得微微发紧。
她没有停留,迅速汇入站前广场略显匆忙的人流。广场上车辆穿梭,尾气混合着冷风,形成一股浑浊的气流。高楼大厦在铅灰色的天幕下矗立,玻璃幕墙反射着冰冷的光。城市巨大的、带着齿轮转动般节奏的呼吸声,隐隐可闻。
按照手机地图的指引,她登上一辆开往郊区的公交车。车子在宽阔但略显空旷的街道上行驶,路两旁是些方方正正、缺乏色彩的厂房和高大的仓储建筑,蒙着一层灰扑扑的尘土。越往城外走,建筑越稀疏,景象越发荒凉。大片的、覆盖着枯黄杂草和残雪的荒地延伸开去,远处能看到一些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钢铁支架和废弃的管道,如同巨兽的骸骨,沉默地伫立在灰暗的天穹下。空气里的煤烟和机油味更浓了,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柴油燃烧后的刺鼻气味。
公交车在一个孤零零的站牌前停下。站牌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旁边只有一条被重型车辆压得坑坑洼洼、泥泞不堪的土路,通向远处一片更显荒凉的、被低矮围墙圈起来的区域。围墙上刷着早已褪色的标语,字迹残缺不全。寒风毫无遮拦地刮过这片空地,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草,发出呜呜的呼啸。
“油田生活区到了!”司机粗声粗气地喊了一声。
顾笙跳下车。冰冷的空气瞬间将她包裹,寒意穿透外套。她站在泥泞的路边,环顾四周。荒凉,寂静,只有风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沉重而单调的机械轰鸣——那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吭嚓……吭嚓……”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带着一种冰冷的、永无止境的韵律,敲打着耳膜,也敲打着脚下这片冻土。
这声音……像某种冰冷的背景音,瞬间勾起了记忆深处一些模糊的、不愉快的碎片。胃里那块集安羊排带来的暖意,似乎被这凛冽的寒风和地底传来的沉重声响迅速抽走。她皱了皱眉,将那些碎片压下,目光投向那片被低矮围墙圈起来的区域。几排低矮的、像是临时搭建的砖混平房,毫无生气地排列着。窗户大多蒙着厚厚的灰尘,有些玻璃破损,用木板或塑料布潦草地钉着。
这就是“油田生活区”?与她想象中的任何驿站都截然不同。没有老额吉温暖的毡房和奶茶香,没有古塔下喧嚣的小店和烀饼的热气,没有江畔酸汤子的清爽,更没有明火烧烤的狂野。只有荒凉,寒冷,和那来自地底的、沉重的“吭嚓”声。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刮过喉咙,带来一丝干涩的刺痛。她抬脚,踩上那条泥泞的土路,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片低矮的平房走去。背包在身后微微晃动,里面装着那个硬壳笔记本,封面上“久笙”二字,在长春郊外这片灰暗寒冷的冻土上,显得格外单薄。额角那点早已消失的印记,仿佛被这荒芜的景象和地底传来的冰冷节奏,重新勾勒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轮廓。旅程的下一章,似乎在这片与美食无关的、冰冷的工业荒原上,以一种始料未及的方式,悄然翻开了沉重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