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月满噬魂
涿鹿山的月光比前夜更盛，像淬了银的流水，漫过营地的断墙时，在焦黑的木头上淌出粼粼的光。那些断墙是前日虫潮撞击留下的痕迹，夯土裂开的缝隙里还卡着腐骨虫的残壳，在月光下泛着青黑色的光。镇魂阵的金光却愈发黯淡，十二根石柱上布满蛛网般的裂纹，柱顶悬挂的青铜罐在风中轻轻摇晃，罐口的圣火明明灭灭，像垂危病人的呼吸，每一次闪烁都透着不祥的气息。
阿燧靠在西侧石柱上，这根柱子的裂纹最深，他后背贴着石柱的地方能感觉到蚀骨的凉意，顺着伤口往骨髓里钻。离火莲的余温还残留在掌心——那是他特意留着的半片花瓣，此刻却暖不了他冰凉的心头。他数着罐子里的松脂还有多少，用刀鞘敲了敲罐壁，松脂撞击的闷响里，能算出剩下的只够支撑一个时辰。负责熔铸新罐的老匠人石父说过子夜就送来，可直到月上中天，山道尽头连藤筐的影子都没出现，一种不安的预感在他心底蔓延，像蔓草般疯长。
“燧哥，你闻这风。”旁边的少年炎小禾突然拽他的衣袖，孩子不过十三岁，胳膊上还缠着昨日被虫爪划破的绷带，渗着暗红的血。他指尖冻得发红，指着裂缝方向的夜空，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恐惧：“好像有哭声，细细的，像……像小石头饿了的时候。”小石头是炎小禾刚满周岁的弟弟，此刻正被母亲抱在药庐后的石洞里。
阿燧猛地抬头，果然听见黑气里飘来若有若无的呜咽，不是腐骨虫振翅的嗡鸣，也不是山风穿过岩缝的呼啸，倒像无数人被捂住嘴发出的闷哭，缠缠绵绵地绕在耳际。他后背的伤口突然像被冰锥扎了下，疼得他弓起身子——这是魔气极重时才有的征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仿佛有无数冰冷的蛇在噬咬血肉。
“是怨魂。”鹿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绿衫的下摆沾着草屑，那是他一路小跑过来蹭上的。他断角处的金痂还泛着新亮的光泽，在月光下却透着冷光。本该在药庐静养的少年脸色还有些苍白，却执意要守阵，神农拗不过，只让他在阵后接应。“腐骨池里的怨魂被蚩尤放出来了，它们附在虫群身上，能削弱镇魂阵的金光。这般数量，怕是整个腐骨池的怨魂都被放出来了。”他说话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鹿骨佩，那是他父亲留下的遗物，此刻正微微发烫。
话音未落，黑气中突然涌起一阵骚动，密密麻麻的腐骨虫竟排成了诡异的阵型，像片移动的黑毯，从裂缝边缘一直铺到阵前，望不到边际。虫背上隐约浮着青灰色的影子，正是那些呜咽的怨魂，它们张开虚幻的手掌，朝着石柱上的金光抓去。金光接触到影子的瞬间，竟像被墨染了般褪去一块，而且褪色的速度越来越快，石柱上的符文渐渐变得模糊，像被雨水冲刷的墨迹。
“不好！”阿燧拽起身边的葛藤，青铜罐坠向虫群的刹那，他突然发现虫群里混着些异样的东西——那是些缠着黑布的木牌，牌上用鲜血画着扭曲的符号，怨魂的影子尤其浓重，几乎凝成了实体。“蚩尤在用镇魂木牌养怨魂！那是战死族人的灵位！”他认出其中一块木牌的形状，心脏猛地一缩，“他竟如此丧心病狂！”
鹿泽瞳孔骤缩，绿衫下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泛白：“他把我们族人的魂魄炼化成了邪物！”断角处的金痂突然裂开，珊瑚色的血珠滴在地上，竟将一块黑色的虫尸灼出白烟，发出“滋滋”的声响。“我去毁了那些木牌！不能让兄弟们死后还要受此屈辱！”他说着就要往前冲，绿衫的衣角被风掀起，像只欲飞的鸟。
“等等！”阿燧伸手拉住他，指尖触到少年胳膊上未愈的伤口，绷带下的肌肉还在微微颤抖。“你伤还没好，那些怨魂会反噬生人的。我去，我后背的伤能感知魔气，找木牌更快。”他解下腰间的石刀，刀鞘在月光下划出冷弧，“你在这儿守住圣火，我去去就回。”
虫群像涨潮的海水，没过脚踝时发出“沙沙”的声响，虫壳摩擦着兽皮靴底，让人头皮发麻。阿燧屏住呼吸，离火莲的药香在喉间发烫，那是出发前阿苓硬塞进他嘴里的药丸，此刻正护住心脉，却挡不住那刺骨的寒意——怨魂的哭嚎直往脑子里钻，像有无数根冰针在扎，他甚至能听见断断续续的话语，是那些战死族人的遗言。
他看见块木牌就在前方丈许，黑布下露出半截刻痕，像是“石”字的轮廓，心猛地一沉——那是上次战死的石蛮叔的灵位。石蛮叔是部落里最好的石匠，曾亲手为他打造过第一把石刀，刀柄上还刻着燧人氏的火焰纹。
刚要冲过去，木牌突然炸开，青灰色的怨魂化作利爪扑来。阿燧挥刀劈去，石刀砍在虚影上竟发出金铁交鸣，火花溅起的瞬间，他看清了怨魂的脸——正是石蛮叔，古铜色的脸上满是痛苦，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战场的血污，木楼纹刺青在魂体上扭曲成蛇，勒得他脖颈处的魂体不断颤抖。
“蛮叔！是我啊！”阿燧的声音发颤，刀锋顿了顿，记忆里石蛮叔总是笑着递给他烤好的兽肉，此刻那双浑浊的魂眼却只剩空洞。怨魂的利爪已到眼前，带着刺骨的寒意。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绿光闪过，锁龙藤缠住了怨魂的臂膀，鹿泽不知何时跟了上来，绿衫在虫群中像株飘摇的青草，随时可能被吞噬。
“别分心！”鹿泽催动灵力，额角渗出细汗，藤条上的绿光逼得怨魂连连后退，“它们被邪术控制了，救不了的！”他拽着阿燧往回撤，断角的血珠滴在藤条上，竟让绿光暴涨三分，“用圣火！只有圣火能让它们解脱！”
阿燧咬咬牙，摸出最后一小袋焚魔粉，混着离火莲的花瓣粉末撒向怨魂。金色的火焰腾起时，石蛮叔的魂体突然停止挣扎，脸上露出解脱的笑容，眼角甚至泛起了泪光，像生前那样拍了拍阿燧的肩膀，才化作点点金光消散在火中。周围的怨魂见状，竟纷纷停止攻击，朝着火焰的方向伸出手，像是在渴求救赎，呜咽声里透出了欣喜。
“原来它们在等这个。”阿燧的眼眶发烫，泪水在睫毛上凝结成霜。他突然明白蚩尤的毒计——用族人的魂魄做饵，既削弱阵法，又让他们投鼠忌器。他抓起块燃烧的木柴，往最近的木牌扔去，火星溅在黑布上，瞬间燃起金色的火焰：“鹿泽哥，咱们把木牌全烧了！让兄弟们安息！”
火焰在虫群中蔓延，青灰色的怨魂们扑向火光，像扑向黎明的飞蛾。它们在圣火中化作金粉，飘落时竟在地上聚成小小的光团，顺着镇魂阵的石柱往上爬，原本黯淡的金光竟因此亮了几分，但这光亮如风中残烛，转瞬即逝。更多的木牌从虫群深处涌来，黑布下的符号闪烁着红光，压制着怨魂的解脱之意。
“是它们在帮我们！”鹿泽惊喜地低呼，绿衫被火光照得透亮，能看见他锁骨处未愈的伤口。“怨魂的灵力没被完全污染，圣火净化后，反而成了阵法的养料！”可他的惊喜并未持续多久，就被更浓重的黑气所淹没，那黑气像粘稠的墨汁，瞬间吞噬了半空中的金粉。
就在这时，深渊裂缝突然传来震天的咆哮，蚩尤的身影在黑气中浮现，他身披兽骨甲，甲片上镶嵌着腐骨虫的外壳，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他手里的骨杖直指天空，杖顶的骷髅头喷出浓稠的黑液，滴在虫群中竟让那些小虫瞬间膨胀数倍，口器里流出绿色的粘液，腐蚀着地面的光团，速度极快，像滚烫的硫酸泼在雪地上。
“找死！”共工氏的怒吼从阵前传来，他不知何时换了柄新的开山斧，斧刃上涂着离火莲的汁液，泛着金光。这位身高近丈的壮汉赤裸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新旧交错的伤疤，左臂的伤口还在渗血，却浑然不觉。“老子劈了你这妖人！”他踩着虫尸冲向裂缝，每一步都让地面震颤，斧头劈出的劲风竟将黑气撕开道口子，但很快又被周围的黑气合拢，像愈合的伤口。
“拦住他！”阿燧心头警兆大作，蚩尤明明在裂缝深处，怎么会突然现身？这分明是诱敌之计！他往阵前跑时，余光瞥见黑气中闪过道熟悉的影子——那是影魔的轮廓，比上次见到时大了三倍，翅膀展开像两扇黑帆，正悄无声息地绕到镇魂阵后方，爪子上还缠着未燃尽的木牌黑布，布片上的血迹在月光下泛着暗红。
“后阵有诈！”阿燧大吼着掷出石刀，刀光擦过影魔的翅膀，激起串火星，像烧红的烙铁烫在皮革上。影魔吃痛，发出刺耳的尖啸，猛地撞向最西侧的石柱，那是阵法最薄弱的地方，昨夜虫潮冲击时已出现裂纹，此刻裂纹瞬间扩大，像蛛网般爬满柱身，石屑簌簌落下。
“不好！”鹿泽扑过去想用锁龙藤缠住影魔，却被它的尾刺扫中肩头，绿衫瞬间被染成暗红，血珠顺着衣料的纹路往下淌，像破土的红芽。他顾不上疼痛，催动全身灵力，藤条疯长着缠上石柱，像给裂缝打了道绿色的补丁，“阿燧！快用圣火！藤条撑不了多久！”他能感觉到藤条在影魔的撞击下不断震颤，灵力正在快速流失，手臂渐渐发麻。
阿燧抓起最后一个青铜罐，却发现拉绳在刚才的混乱中被虫尸缠住了，葛藤与虫壳绞在一起，根本解不开。他没时间犹豫，直接抱起罐子冲向影魔，罐口的圣火燎得他眉毛发焦，散发出烧焦的糊味。就在影魔的爪子即将拍碎石柱时，他将整个罐子塞进了影魔张开的巨口，那里面喷出的黑气带着腐臭的味道，差点让他作呕。
“轰隆——”
金色的火焰从影魔体内炸开，它发出一声不似生物的惨嚎，尖锐得像金属摩擦，庞大的身躯在火中扭曲成球，最后化作堆黑色的灰烬，散发出硫磺般的臭味。阿燧被气浪掀飞出去，撞在石柱上，喉头涌上腥甜，一口血喷在石面上，像绽开了朵红梅。后背的伤口彻底裂开，血浸透了麻布绷带，黏糊糊地贴在身上，他挣扎着想要站起，却发现浑身无力，手臂连抬起的力气都没有。
他挣扎着抬头，只见镇魂阵的金光在失去怨魂滋养后再次黯淡，且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微弱，像油灯将尽时的最后一点火苗。而裂缝深处，真正的蚩尤正举着骨杖，他的身影比刚才的幻影高大了许多，周身缠绕着黑色的雾气，看不清面容。腐骨池的黑水顺着杖身往上爬，在阵前聚成道黑色的水墙，足有三丈高，墙里浮着无数挣扎的魂影，数量之多，令人胆寒，它们伸出手拍打着水墙，发出无声的呐喊。
“月圆已至，镇魂阵破！”蚩尤的笑声像碎石摩擦，刺耳难听，在山谷间回荡，“你们的魂魄，都将成为我腐骨池的养料！”
水墙轰然倒塌，朝着营地漫来，速度极快，所过之处，地面被腐蚀出深深的沟壑，冒出白色的烟雾。阿燧看着爬向药庐方向的黑水，心中充满绝望，他突然想起小石头熟睡的脸，想起阿苓辫梢的三七草，想起鹿泽染血的绿衫，想要保护他们的念头支撑着他。他咬碎舌尖，用疼痛驱散眩晕，抓起地上的半截藤条，蘸着自己的血和离火莲的灰烬，在石柱上画起燧人氏的火焰图腾，指尖颤抖，画出的线条歪歪扭扭。
“以我精血，引圣火魂……”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血珠滴在图腾上，竟燃起小小的火苗，但这火苗在汹涌的魔气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随时可能被熄灭。周围的战士见状，纷纷效仿着用鲜血画图腾，老战士石勇用石刀划破掌心，血顺着指缝往下淌，在石柱上画出粗糙的火焰；少年炎小禾咬开手指，尽管疼得龇牙咧嘴，还是认真地描摹着图腾的形状。很快，十二根石柱上都燃起了血火，与镇魂阵的金光交织在一起，形成道新的屏障，试图挡住黑水的去路，可屏障却在黑水的冲击下不断颤抖，出现了一道道裂痕，发出“咔嚓”的脆响。
蚩尤的怒吼在裂缝中回荡，充满了得意。黑水不断冲击着屏障，裂痕越来越大，最终“轰隆”一声，屏障碎裂开来，金色的光点像流星般散落，瞬间被黑水吞噬。黑水如脱缰的野马般涌入营地，所过之处，草木枯萎，帐篷消融，战士们的惨叫声此起彼伏。有个年轻的战士被黑水溅到小腿，皮肤瞬间溃烂，露出森白的骨头，他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最终在黑水中渐渐融化，只留下一滩黑色的污迹。
阿燧靠在石柱上，看着眼前的惨状，眼中充满了无力。战士们虽然还在奋力抵抗，用手中的兵器劈砍着涌来的魔物和黑水，但魔族的数量实在太多，且力量强大，人族的防线在不断后退，伤亡越来越惨重。石勇挥舞着石锤，将一只腐骨虫砸得粉碎，却被身后涌来的黑水淹没，只留下一声不甘的怒吼。
鹿泽被几个鹿族战士护着，不断用锁龙藤阻挡着魔物，可锁龙藤在魔气的侵蚀下，绿光越来越黯淡，像快要熄灭的烛火，能起到的作用越来越小。他看着不断倒下的族人，眼中满是悲痛和不甘，断角处的血又开始渗出，滴在胸前的鹿骨佩上，发出“嗒嗒”的轻响。
阿苓背着药篓，在伤员之间穿梭，药篓里的草药已经所剩无几。她试图救治伤员，可很多伤员被黑水沾到，身体迅速腐烂，根本无力回天。有个伤员抓住她的手，气若游丝地说：“告诉……告诉俺娘，俺尽力了……”说完便没了气息。阿苓看着这一切，泪水模糊了双眼，却依旧在坚持着，哪怕只能多救一个人，她的手背被碎石划破，渗着血，却浑然不觉。
月光渐渐西斜，天边泛起鱼肚白，可这黎明的曙光并未给涿鹿山带来希望，反而将营地的惨状照得更加清晰。黑水在营地中肆虐，魔物们嘶吼着，践踏着人族的家园，啃食着战士的尸体。共工氏浑身是伤，左臂的骨头都露了出来，手里的开山斧也已卷刃，他靠在一块岩石后，喘着粗气，看着不断逼近的魔物，眼中闪过一丝绝望，却还是挣扎着举起了斧头。
阿燧望着裂缝方向源源不断涌来的魔物和黑气，又看了看身边浴血奋战却不断倒下的人们，心中充满了悲凉。他知道，这次人族真的抵挡不住了。离火莲的圣火终会燃尽，涿鹿山的人们心里那团火，似乎也即将被这无尽的黑暗所熄灭。
老匠人石父不知何时来到了阿燧身边，他手里的藤筐已经空了，筐底还沾着未熔尽的铜渣。老人的额头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顺着脸颊往下淌，糊住了他的眼睛，他却浑然不觉。他看着眼前的一切，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小子，尽力了，咱们都尽力了。”他的手紧紧攥着一把未完工的石刀，那是他给炎小禾准备的成年礼。
阿燧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着手中的石刀，哪怕明知不敌，也要战斗到最后一刻。他看到炎小禾被一只腐骨虫扑倒，少年用尽力气将石刀刺进虫壳，自己却被另一只虫子咬住了肩膀，他突然想起出发前阿苓说的话：“活下去，才能看到天亮。”
他知道，人族的抵抗或许即将结束，但这份抗争的精神，会永远留在这片土地上，像埋在灰烬下的火种，总有一天会重新燃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