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朔三十七年,冬。
铅灰色的云团沉甸甸压在紫宸宫顶,檐角铜铃被寒风扯得哀鸣,像极了宫人们压抑在喉咙里的啜泣。本该守在殿外的禁军倒了一地,猩红的血在汉白玉地砖上蜿蜒,结了层薄冰,踩上去咯吱作响。
乳母青禾死死咬住袖口,才没让呜咽声漏出来。她怀里裹着个襁褓,三个月大的女婴睡得正酣,小脸红扑扑的,鼻尖随着呼吸微微动着,浑然不知殿内正上演着怎样的血腥。这是北朔最受宠的明华公主,当今圣上唯一的嫡女,此刻却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陛下——!”
一声凄厉的嘶吼从寝殿深处炸开,紧接着是金器碎裂的脆响。青禾浑身一颤,怀里的女婴被惊醒,小嘴一瘪,眼看就要哭出声。她慌忙把乳头塞进婴孩嘴里,压低声音哄着:“公主乖,莫哭,莫哭……”
女婴含住乳头,果然安静下来,小手还无意识地抓着青禾粗糙的衣襟。这双小手曾被陛下亲手握过,那时陛下笑得像个孩子,说要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堆到女儿面前。可现在,那个会对着女儿傻笑的帝王,恐怕已经……
青禾不敢再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半个时辰前,她正在偏殿给公主喂奶,突然听见宫门外传来金戈交击之声。平日里对她和颜悦色的禁军统领踹开殿门,猩红着眼吼:“皇后娘娘有令,所有伺候明华公主的人,一个不留!”
是皇后。那个总爱用珍珠粉敷面,笑起来眼角却藏着冰碴的女人。她三天前刚诞下皇子,陛下却依旧把赏赐流水般送进明华公主的寝殿,甚至说过“朕有此女,胜过十子”的话。
青禾是乡下人家被选进宫的,没读过多少书,却也懂“母凭子贵”的道理。她趁着禁军砍杀其他宫女的混乱,裹着熟睡的公主钻进了殿角的杂物柜。柜子里堆满了公主的小衣物,带着淡淡的奶香味,可外面传来的惨叫声,却让这香气染上了血腥味。
不知躲了多久,直到外面没了动静,她才敢爬出来。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里,有给公主梳头发的阿春,有教公主认字的女官……青禾闭了闭眼,抓起一件最厚实的狐裘裹住公主,又从妆奁里摸出那个陛下亲赐的玄鸟纹银锁片,塞进襁褓内侧。
这锁片是暖玉镶银的,据说能驱邪避灾。陛下说,等公主长大,要亲自为她戴上。
青禾抱着公主,像抱着一团火,贴着宫墙根往西侧的角门挪。她在宫里待了五年,知道那扇门通往后花园的密道,是当年修建宫殿时特意留下的逃生口,除了老皇帝身边的几个人,几乎没人知晓。
雪不知何时下了起来,细碎的雪沫子落在青禾的发髻上,瞬间化成冰冷的水。她看见巡逻的禁军举着火把走过,盔甲上的血渍在火光下泛着诡异的光。她赶紧缩到一棵老梅树后,树影斑驳,恰好遮住她和怀里的婴孩。
“听说了吗?陛下被……被皇后的人堵在龙椅上了。”
“嘘!小声点!现在是二皇子监国,皇后娘娘是太后了!”
“那明华公主呢?那么小的孩子……”
“谁知道?不过依太后的性子,怕是活不成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青禾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她抱着公主的手更紧了些,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恶毒的话语挡在外面。她想起刚进宫时,皇后赏过她一匹绸缎,那时她还觉得太后是个心善的,如今才明白,宫里的和善,都是淬了毒的蜜糖。
密道的入口藏在一座假山后面,青禾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移开挡路的石块。通道里又黑又冷,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她摸出怀里的火折子点燃,微弱的火光中,只能看见身前一尺的路。
女婴在怀里不安地动了动,青禾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公主不怕,咱们回家,回乡下家去。”
她的家在北朔和大靖交界的青牛镇,那里有她的丈夫和一双儿女。她原本想着,等明华公主再大些,就请旨出宫,可现在,她只能带着这位亡国的公主,逃向那个或许能容身的地方。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微光。青禾踉跄着走出密道,发现自己竟在皇城之外的荒山上。山下隐约有灯火,那是出城的方向。她辨了辨方位,朝着大靖的方向走去——那里离北朔都城最远,或许最安全。
雪越下越大,没过了脚踝,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青禾的鞋早就湿透了,冻得脚趾发麻,怀里的狐裘却依旧温暖,女婴又睡着了,呼吸均匀。
天亮时,她走到了一处冰封的河边。河对岸,就是大靖的地界。青禾抱着公主坐在一块石头上,从怀里摸出最后一块干粮,掰了点碎屑塞进嘴里,又把剩下的大半裹好,放进公主的襁褓——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走多远,这些东西,或许能让公主多活几天。
突然,身后传来马蹄声。青禾猛地回头,看见几个穿着北朔军服的骑兵正朝这边张望。他们的旗帜上,绣着皇后娘家的狼图腾。
“在那儿!”有人喊道。
青禾的心脏瞬间被攥紧。她看了看怀里熟睡的公主,又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大靖边境,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她不能让公主落入那些人手里,绝对不能。
她抱着公主冲到河边,冰面薄得能看见下面流动的河水。对岸的山坡上,隐约有炊烟升起,像是有村落。她用尽全身力气,把裹着公主的狐裘往对岸扔去——狐裘很轻,却带着她所有的希望。
“公主,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骑兵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青禾转身,朝着与狐裘相反的方向跑去。她听见身后的弓弦响,然后是一阵剧痛,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穿了身体。她摔倒在雪地里,视线渐渐模糊,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那团白色的狐裘,像一只受伤的鸟儿,落在对岸的枯草堆里。
风卷着雪花,落在青禾逐渐冰冷的脸上。她仿佛又听见了明华公主第一次笑出声的样子,那时陛下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说:“我们明华,以后要做全天下最快乐的公主。”
是啊,要快乐啊。
她最后看了一眼大靖的方向,缓缓闭上了眼睛。
对岸的枯草堆里,玄鸟纹银锁片从狐裘的缝隙中露出来,在雪光的映照下,泛着一点微弱的光。襁褓里的女婴动了动,小嘴咂了咂,依旧沉睡着,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婴,更不知道,她的命运,将在这条冰封的国界线上,彻底转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