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靖元启十三年秋,北境朔风卷着砂砾,在枯黄的草原上划出呜咽般的声响。镇国将军林啸勒住战马“踏雪”,银甲上凝结的霜花被他呵出的白气熏得微微融化。
“将军,前面就是断云崖了,过了这道山口,便是咱们大靖的地界。”副将赵武的声音裹着风砸过来,他身后的亲兵们正七手八脚地为伤兵裹伤——方才那场与北朔散兵的遭遇战虽胜得利落,却也折损了三名弟兄。
林啸微微颔首,目光扫过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断崖。他今年已过而立,自十六岁从军便镇守北境,身上的伤疤比军功章还要多。身侧的妻子苏婉策着一匹枣红马,素色披风下摆沾了不少尘土,却丝毫掩不住她眉宇间的沉静。她原是医官之女,当年林啸重伤垂危,是她背着药箱在尸堆里将他拖出来的,此后便成了他帐中最稳当的后盾。
“清点行装,今夜在崖下扎营,明日一早入关。”林啸的声音沉稳如石,“让伙房多烧些姜汤,别让弟兄们冻着了。”
苏婉轻夹马腹跟上他,低声道:“方才我看赵副将的左臂伤得蹊跷,像是被淬了药的箭头划到,回头得仔细看看。”她说话时眼尾微垂,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倦意——成婚五年,她随他南征北战,最盼的便是能有个安稳的家,能像寻常妇人那样,抱着孩子在廊下晒太阳。
林啸握住她的手,掌心的厚茧蹭得她指腹微痒:“等回了京,我便向陛下请旨,给你在府里建个暖阁,冬日里能晒着太阳制药。”话虽如此,他心里却清楚,这愿望里缺了最重要的一块——他们始终没能有个孩子。太医说苏婉当年为救他伤了根本,怕是难有身孕,这话像根细刺,扎在两人心头三年,谁也不愿先挑破。
扎营的动静惊动了崖下的枯草丛。一阵极细微的、像小猫似的呜咽声,顺着风钻进了苏婉的耳朵。她停下脚步侧耳细听,那声音断断续续,裹在风声里若有若无。
“怎么了?”林啸回头看她。
“你听。”苏婉指向左前方的乱石堆,“像是有孩子在哭。”
林啸皱眉,挥手让两名亲兵跟上。北境战乱频发,常有难民流离失所,但这荒无人烟的断崖下,怎会有婴儿?三人拨开半人高的枯草,乱石堆后赫然露出一个破旧的襁褓,那呜咽声正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苏婉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将襁褓抱起来。襁褓是用北境常见的粗麻布缝的,边角已经磨破,里面裹着的小婴孩不过几个月大,小脸冻得发紫,嘴唇干裂,却仍在微弱地蠕动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半睁着,像受惊的小鹿。最奇的是,婴孩脖子上挂着个小小的银锁片,上面錾着一只展翅的玄鸟,在残阳下泛着冷光。
“这孩子……”苏婉的声音有些发颤,她解开自己的披风,将婴孩裹在怀里,用体温焐着那冰凉的小身子,“像是刚被丢下不久,身上还有点余温。”
亲兵在周围仔细搜查了一圈,回来禀报:“将军,周围没见着大人踪迹,只在草里找到这个。”他递上一个小小的羊皮囊,里面只剩小半袋已经冻成块的奶水。
林啸看着苏婉怀里的婴孩,小家伙许是感受到了暖意,不再呜咽,反而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抓住了苏婉的衣襟。那一下轻描淡写的触碰,却像重锤敲在林啸心上——他想起苏婉每次路过京中育婴堂时,总会驻足许久,想起她偷偷为未出世的孩子缝制的那些小衣裳,如今还整整齐齐叠在箱底。
“北朔最近不太平,前阵子听说宫廷里出了乱子,怕是……”赵武在一旁低声揣测,却被林啸抬手打断。
苏婉抬头看他,眼里有难以言说的恳求:“林郎,这孩子……”
林啸沉默片刻,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婴孩的脸颊。小家伙似乎不怕生,竟对着他眨了眨眼。他站起身,声音比刚才柔和了许多:“天快黑了,先带回营里。找个干净的陶罐,把奶水热了给她喂点。”
苏婉的眼睛瞬间亮了,抱着婴孩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当晚,中军帐里,苏婉守在篝火旁,一勺一勺地给婴孩喂着温好的奶水。小家伙饿极了,小口吞咽着,小脸红润了不少,睡着时嘴角还微微翘着。林啸坐在对面,看着妻子专注的神情,心里那块空缺似乎被什么东西悄悄填满了。
“你看她眉眼,多周正。”苏婉轻声说,指尖拂过婴孩的额角,“脖子上这锁片,看着不像寻常人家的物件。”
林啸拿起那枚玄鸟银锁,锁身很薄,边缘却打磨得十分光滑,显然是常被人摩挲的。玄鸟是北朔皇室的图腾,这孩子的来历,恐怕不简单。但他看着苏婉眼里的光,终究没说什么。
“给她取个名字吧。”苏婉抬头看他,眼里映着跳动的火光。
林啸望着帐外渐深的暮色,又看了看襁褓中安稳睡着的婴孩,沉吟道:“咱们是在日暮时分捡到她的,就叫‘晚晚’吧,林晚。”
晚,既是日暮,也是相逢。像是错过了晨光,却在暮色里等到了属于自己的星辰。
苏婉低声念了两遍“林晚”,唇边漾起温柔的笑意。她将婴孩抱得更紧了些,仿佛抱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帐外的朔风依旧呼啸,但帐内的篝火温暖,映着一家三口的剪影,在寂静的北境草原上,悄然定格成一幅安稳的画面。
林啸看着她们,心里做了一个决定——无论这孩子来自何方,从今往后,她便是镇国将军府的小姐,是他林啸和苏婉的女儿。过往种种,都让它随风散在这断云崖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