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斜斜掠过琉璃瓦,将整座京城洗得愈发清亮。城东将军府的朱漆大门外,那对镇宅石狮的鬃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却挡不住往来行人频频投来的好奇目光。不过半日功夫,镇国将军林啸从边关带回个女娃的消息,已像长了翅膀似的飞遍了九衢十二街。
“听说了吗?林将军夫妇盼了十年,总算有了个闺女。”茶肆里说书先生刚歇了嗓,穿短打的茶客便凑在一起嚼舌根,“昨儿后半夜将军府还挑着红灯笼,想是那女娃哭闹得厉害。”
“可不是,王嬷嬷今早去采买,说将军府的小厨房正炖着燕窝粥呢。”隔壁布庄的老板娘用尺杆敲着柜台,“林夫人素日节俭,如今为了这孩子,竟是连血燕都用上了。”
流言蜚语顺着穿堂风飘进将军府时,林啸正蹲在西跨院的廊下,笨拙地用手指逗弄摇篮里的婴孩。小家伙裹在月白绫罗襁褓里,小脸皱巴巴的像只刚出壳的雏鸟,唯独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乌溜溜转着,竟不怕生,反倒伸出藕节似的小手去抓他腕间的玉佩。
“你瞧她,倒不认生。”林啸回头朝里屋唤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柔意。他常年握枪的手布满厚茧,此刻悬在婴孩头顶,竟怕糙皮刮伤了那嫩得能掐出水的肌肤。
正对着铜镜卸钗的苏氏闻声走来,素色裙摆扫过青砖地,带起一阵淡淡的栀子花香。她刚生产完不久,脸色还泛着苍白,眼底却盛着化不开的暖意,伸手轻轻将丈夫的手拨到一边:“仔细你的手,别刮着晚晚。”
这名字是今早定的。林啸说这孩子是在边关的晚照里捡的,苏氏便取了“晚”字,盼她往后的日子能如夕阳熔金,温暖绵长。从此,这世间便没了那个在乱葬岗旁嗷嗷待哺的弃婴,只有将军府的嫡女,林晚。
苏氏坐在摇篮边,用银匙舀了点温水,试了试温度才送到林晚唇边。小家伙咂咂嘴,喉咙里发出细软的咿呀声,睫毛像两把小扇子,轻轻扫过眼下的卧蚕。苏氏的指尖抚过她额前的胎发,忽然想起三日前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丈夫从边关班师回朝,马车后竟裹着个奄奄一息的婴孩,襁褓里除了半块刻着奇异花纹的木牌,再无他物。
“这孩子许是遭了兵祸的苦命人。”林啸当时粗着嗓子解释,铠甲上的冰碴子落在地上,融成一小滩水,“我瞧着她哭起来中气足,是个能活的。”
苏氏那时刚经历又一次小产,正躺在病榻上心如死灰,可当她触到婴孩冰凉的小手时,忽然就落了泪。十年求子不得的酸楚,此刻都化作了怜惜,她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对丈夫说:“留下吧,就当是上天赐给我们的。”
如今西跨院成了府里最热闹的地方。乳母是从江南寻来的,性子温和,夜里总守在摇篮旁哼着吴侬软语的童谣。针线房的婆子们绣了满架的肚兜,鲤鱼跃龙门的、莲开并蒂的,针脚细密得像春雨织就的网。连林啸那柄从不离身的虎头枪,都被他悄悄挪到了外间的兵器架上,怕枪穗上的铜铃惊扰了孩子的好梦。
三日后林晚洗三,将军府虽没大办宴席,京中交好的同僚还是遣人送来了贺礼。吏部尚书家送了对羊脂玉的长命锁,太傅府递上两匹云锦,连深宫里的淑妃,都托人送来了一匣南海珍珠。
林啸一一谢过,却只取了国子监李博士送来的那册《诗经》,说是要等晚晚长大了教她念书。苏氏嗔他:“孩子还在襁褓里,你倒想长远了。”嘴上这么说,却亲手将书卷用锦盒收好,放在了妆奁最上层。
白日里,林啸处理完军务便往跨院跑。有时苏氏在廊下做针线,他就搬个竹凳坐在旁边,看乳母给林晚喂奶。小家伙吃着吃着就睡着了,嘴角还挂着奶渍,林啸便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帕子去擦,那模样,比当年在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还要郑重。
有回他刚从前线带回些伤药,正撞见林晚哭闹不止,急得抓耳挠腮,竟要把那瓶专治金疮的药膏往孩子嘴里塞。亏得苏氏及时拦住,又气又笑:“你这莽夫,这是给人治刀伤的,哪能喂给孩子?”
林啸摸着后脑勺嘿嘿直笑,看着苏氏轻拍着林晚的背,柔声哼唱着故乡的小调,忽然觉得这将军府从未这般像个家。从前院里只有盔甲碰撞的脆响,如今添了婴孩的啼哭、妇人的软语,连风穿过花架的声音,都带着几分甜意。
夜里林晚若是醒了,苏氏便抱着她在屋里踱步。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照见她鬓边的银丝又添了几根,却照不见她眼底的忧虑——那半块刻着异国花纹的木牌,被她收在妆奁的暗格里,总在夜深人静时泛着幽光。
“罢了,总归是个苦命孩子。”她低头吻了吻林晚的额头,小家伙正咂着嘴,小脸红扑扑的像个熟透的桃子,“往后有我在,定护你周全。”
窗外的石榴树抽出了新叶,嫩绿的芽尖上还挂着露珠。林啸靠在门框上,看着妻女依偎的身影,悄悄将腰间的玉佩解下来,塞进了林晚的襁褓里。那是他当年随军出征时,母亲给的护身符,据说能驱邪避灾。
夜色渐深,将军府的灯笼次第熄灭,只留西跨院一盏长明。京城的风还带着料峭寒意,却吹不散这满室的温馨。谁也不知道,这个被捧在掌心的女娃,将会在未来的岁月里,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此刻她只是个安稳睡着的婴孩,在棠棣芬芳的庭院里,做着一个关于故土与他乡的、模糊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