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卷着槐花香穿过朱雀大街，将将军府门楣上那面烫金的“镇国将军府”匾额吹得微微晃动。林啸一身玄色常服立在阶前，手按腰间玉佩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圣驾亲临本是荣光，可他府里此刻的光景，实在算不得体面。
“父亲，要不还是让管家先把后院那处围起来？”长子林砚低声提醒，话音未落，远处已传来明黄仪仗的銮铃声。林啸忙整了整衣襟，携着夫人苏氏迎上前去，身后的仆从齐刷刷跪了一地。
“臣林啸，恭迎陛下圣驾。”他叩首时，听见头顶传来皇帝温和的笑声：“林爱卿免礼，朕今日不过是随口一提，想来看看你这将军府的景致，不必多礼。”
待起身时，林啸才注意到皇帝身侧跟着位少年。一身月白锦袍，领口绣着暗纹流云，腰间系着玉带，衬得身姿挺拔。他眉眼生得清俊，瞳仁是极深的墨色，瞧着人时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却又让人不敢轻视——正是三皇子萧澈。
“这是澈儿，非要跟着来看看林爱卿的府邸，朕便带他来了。”皇帝笑着介绍道。萧澈微微颔首，声音清冽：“林将军。”
“殿下客气了。”林啸忙侧身引路，“陛下，殿下，府中简陋，随臣来这边的花园看看吧，春日里倒还有几分景致。”
苏氏亦步亦趋地跟在一旁，指尖捏着帕子，脸上挂着得体的笑意，心里却在打鼓。方才她来前院时，分明听见后院传来小女儿的哭闹声，奶娘怎么还没哄好？
果然，一行人刚转过抄手游廊，就听见不远处传来孩童清亮又倔强的哭声。那哭声不似寻常小儿的撒娇耍赖，倒像是憋着一股气，一声声又急又脆，带着不肯罢休的执拗。
皇帝脚步微顿，笑道：“哦？府里还有孩童？”
林啸脸上一热，忙解释：“是臣的小女儿，顽劣得很，许是在跟奶娘闹脾气。”他正想让人去把孩子带远些，却见萧澈的目光已经越过花丛，望向了哭声传来的方向。
那是后院的一处小角门，门后堆着些刚修剪下来的花枝。一个穿着水红色袄裙的小姑娘正被奶娘半抱着，小脸哭得通红，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滚，一张小嘴却抿得紧紧的。她手里攥着半根折断的柳条，另一只手不停地拍打着奶娘的胳膊，嘴里含混不清地喊着：“放开我……我要去找哥哥……他说了带我去放风筝的……骗子！”
奶娘急得满头是汗，低声哄着：“小姐莫哭了，小公子是去书房温书了，等会儿就来陪你……”
“骗人！”小姑娘猛地挣脱奶娘的手，一屁股坐在青石板上，裙摆沾了些泥土也不管，反而把那半根柳条往地上一摔，梗着脖子继续哭。她哭得抽噎不止，肩膀一耸一耸的，却偏偏不肯低头，那双哭得湿漉漉的眼睛瞪着奶娘，像是只被惹恼了的小兽，满是倔强。
“这孩子……”苏氏脸都白了，忙上前想呵斥，却被皇帝拦住。
“无妨，小孩子家闹脾气，倒是有股子劲儿。”皇帝看着那小姑娘，眼里带着笑意，“瞧这模样，倒有几分像爱卿你当年战场上的犟脾气。”
林啸讪讪地笑了笑，眼角余光瞥见萧澈正望着那小姑娘。少年皇子站在海棠花下，花瓣落在他的发间肩头，他却浑然不觉。他的目光落在那哭闹的小身影上，墨色的瞳仁里映着女孩通红的脸颊和不肯屈服的眼神，竟难得地带上了几分专注。
他见过宫里头无数规规矩矩的贵女，或是怯懦，或是谄媚，或是故作端庄，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哭得那样狼狈，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裙摆上沾着泥污，却偏偏不肯露出半分求饶的神色。那双眼睛明明浸在泪水里，却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琉璃，透着股不肯认输的执拗。
“她叫什么名字？”萧澈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多了几分温度。
林啸一愣，忙回道：“小女林晚，晚来的晚。”
“林晚……”萧澈低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目光仍未从那女孩身上移开。此时林晚正哭到兴头上，忽然瞥见廊下站着一群人，其中几个穿着华贵，尤其是为首的明黄色身影，让她隐约知道是贵客。奶娘吓得脸都白了，死死按住她想让她行礼，她却反而挣得更厉害，索性一扭身背对着众人，依旧梗着脖子哭，只是哭声小了些，像是在无声地抗议。
这副又怕又不肯服软的模样，让萧澈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
皇帝看得有趣，对林啸道：“倒是个真性情的孩子。林爱卿，这孩子多大了？”
“回陛下，刚满三岁。”
“三岁啊……”皇帝点点头，又说笑了几句，便继续往前走去。萧澈收回目光，跟上皇帝的脚步，只是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抹水红色的小身影还坐在原地，背对着他们，像一株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却不肯弯折的小树苗。
槐花香再次漫过来，混着泥土的气息和隐约的哭腔。萧澈垂下眼睫，将那副哭闹时倔强的模样，悄悄记在了心里。
林啸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松了口气，转头便对苏氏道：“快把晚晚带下去，仔细教导！今日若是冲撞了圣驾，仔细她的皮！”
苏氏连连应着，快步走向那还在抽噎的小女儿，心里却暗自嘀咕：这丫头，今日倒是让三皇子多看了两眼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