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雨一连下了三日,将军府的回廊下积着浅浅的水洼,倒映着廊檐垂下的铜铃。林晚缩在窗边的软榻上,看丫鬟们翻晒换季的衣物,锦缎裙裾和素色夹袄在竹竿上轻轻摇晃,像一群停驻的蝶。
“把最上面那个樟木箱搬下来吧。”她忽然开口。那箱子是母亲留着放她幼时物件的,自去年冬日理过一次,便一直摞在储物架顶层。
丫鬟搬箱子时带落了些陈年的樟木屑,细碎的金黄散在青砖地上,混着雨气漫出清苦的香。林晚掀开箱盖,一股陈旧的棉布气息扑面而来——里面叠着她穿不下的虎头鞋,绣着歪扭福字的肚兜,还有几本被翻得卷了角的启蒙画册。
她指尖划过那些柔软的织物,忽然触到个坚硬的物件。埋在最底层的素色襁褓里,裹着片巴掌大的银锁片,锁边已经磨得发亮,背面刻着的玄鸟纹却依旧清晰,展翅的弧度凌厉又流畅,不像寻常人家会用的纹样。
“这是……”林晚把锁片拈在手里,银质冰凉,贴着掌心慢慢洇出暖意。她记得这锁片,自记事起就贴身戴着,直到十岁那年夏日在池塘边戏水时不慎掉落,母亲说许是被鱼吞了,或是沉进了淤泥,她还为此哭了好几日。
怎么会在这里?
她摩挲着锁片正面,本该刻着“长命百岁”的地方,却只有几道模糊的划痕,像是被人刻意磨去了字迹。这不合常理——京中孩童的锁片,哪家不是请工匠錾了吉语的?
“小姐,这锁片不是当年掉在池子里了吗?”一旁整理衣物的丫鬟也看见了,惊奇地凑过来,“奴婢记得夫人还让人潜下去捞了三天呢,连池底的淤泥都清了大半,愣是没找着。”
林晚没说话,将锁片翻到背面。玄鸟的尾羽处有个极小的印记,像枚微型的印章,刻着个她不认识的字,笔画扭曲,倒像是某种符咒。她忽然想起,小时候每次生病,母亲都会捧着这锁片在佛前跪很久,嘴里念着她听不懂的词,既不像佛经,也不像祈愿的祝词。
那时只当是母亲心诚,此刻想来,却透着几分说不出的怪异。
“去把这个给我温上。”她把锁片放回襁褓,随手拿起旁边一个霁蓝釉的小瓷瓶。那是父亲常喝的安神茶,她却忽然没了翻看旧物的兴致,心里像被雨打湿的棉絮,沉甸甸地发闷。
丫鬟退下后,林晚重新取出锁片,对着窗棂透进来的天光细看。玄鸟纹她在父亲的兵书上见过,是上古时的神鸟,象征着天命与迁徙,寻常勋贵人家极少用在孩童饰物上。更何况这锁片的银质细腻,边缘打磨得毫无棱角,显然是出自名家之手,绝非普通工匠能打造。
她隐约记得,五岁那年高烧不退,请遍了京中名医都束手无策,母亲抱着她连夜去了城郊的一座破庙。那庙连名字都没有,只有一个瞎眼的老和尚,母亲把这锁片交给他,两人在禅房里说了很久的话,出来时母亲眼睛红肿,老和尚却摸着她的头说:“命格虽奇,终得庇护。”
当时不懂这话的意思,只觉得那老和尚身上有股和锁片一样的寒气,不像寺庙里该有的檀香,倒像是深山老林里的冷雾。
“在看什么?”萧澈的声音忽然从门口传来,他披着件墨色的披风,发梢还沾着雨珠,显然是刚冒雨过来的。
林晚慌忙把锁片塞进袖口,指尖却被冰凉的银边硌得发疼。“没什么,”她强作镇定地抚平衣角,“翻到些小时候的玩意儿。”
萧澈走到她身边,目光落在敞开的樟木箱上,瞥见那素色的襁褓一角。“怎么脸色这么差?”他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是不是着凉了?”
他的指尖带着雨气的凉,林晚却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脖子,袖口的锁片硌得更紧了。“可能是屋里闷的。”她避开他的目光,拿起桌上的茶盏,却发现手在微微发颤。
萧澈何等敏锐,早已察觉她的慌乱。他扫过箱中物件,视线在那空了一块的襁褓上顿了顿,又看向林晚紧攥着袖口的手,忽然想起去年夏日她掉了锁片时的模样——那时她坐在池边的柳树下,哭得肩膀直抖,说那是母亲在她满月时求来的,能保平安。
“找到什么宝贝了?”他故意放缓了语气,拿起箱里一只绣着兔子的小鞋,“这鞋还是我娘给你绣的,你当时非要穿反,说兔子要倒着跑才快。”
林晚被他逗得弯了弯嘴角,心里的闷堵却没散。她犹豫了片刻,终是没把锁片拿出来。不知为何,她不想让萧澈看见这个,仿佛这锁片藏着一个不能说的秘密,一旦示人,就会打破什么。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棂,发出沙沙的声响。萧澈见她始终心事重重,便不再多问,只陪着她坐在软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京中的趣事——谁家的公子又在马球会上摔了跤,哪家的小姐新得了支会唱歌的鸟。
林晚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指尖却反复摩挲着袖口下的锁片。那玄鸟的翅膀像是活了过来,在她掌心轻轻扇动,带来一阵又一阵的寒意。她忽然很想问母亲,这锁片到底是哪里来的,为什么会刻着玄鸟纹,为什么当年说丢了,如今却藏在箱底。
可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母亲这几日总说心口疼,夜里常听见她在佛堂祈祷,声音里带着她从未听过的惶恐。若这锁片真有什么隐情,母亲不说,定有她的道理。
暮色渐浓时,萧澈告辞离去。林晚送他到回廊下,看着他的披风消失在雨幕里,才转身回房。她从袖口取出锁片,放进妆奁最底层的抽屉,又压上了母亲给的那支玉簪。
锁片的寒气仿佛透过木头渗了出来,缠在她的手腕上。她对着铜镜里自己的影子,忽然觉得那张脸有些陌生——她是谁?母亲为何要对锁片的事说谎?那瞎眼老和尚说的“命格虽奇”,又是什么意思?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得人心烦意乱。林晚摸了摸心口,那里像压着块浸了水的石头,沉甸甸的,让她喘不过气来。她知道,从找到这枚锁片开始,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像雨后的青苔,正悄无声息地爬满她记忆的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