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将军府的飞檐时,廊下的羊角灯刚被点亮。林晚推开西窗,晚风卷着院里晚桂的甜香涌进来,吹得案上摊开的兵书边角微微发颤。她伸手将书页按平,指尖触到冰凉的砚台,才惊觉天边已浸成了淡紫,星子正一颗接一颗探出脸来。
“小姐,三皇子遣人送了副新棋来。”侍女挽月捧着个紫檀木盒进来,盒面雕着缠枝莲纹,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说是江南新出的云石棋子,还说……若您得空,他在府外的望月亭候着。”
林晚指尖一顿,目光落在窗外那株老桂树上。上月萧澈来府中议事,也是这样的傍晚,他站在桂树下听父亲讲北疆布防,金桂落了满肩,却浑然不觉。那时她只当他是寻常皇子,直到半月前朝堂外那番驳斥,才惊觉这位三皇子看似温和的眉眼间,藏着怎样护短的执拗。
“替我换件月白的襦裙。”她合上兵书,耳尖有些发烫,“再备些新沏的雨前龙井。”
望月亭在将军府后园的假山上,四周绕着半人高的木槿篱,此时正开得热闹。萧澈已在亭中候着,一身素色锦袍,褪去了朝服的凌厉,倒显出几分温润来。他正弯腰调试棋盘,指尖捏着枚云石白子,在灯下泛着莹润的光,像落了片碎月。
“殿下倒是会挑时候。”林晚踩着石阶上来,裙角扫过篱边的木槿,带起一阵浅香,“这时候的月亮,怕是要被乌云遮半宿。”
萧澈抬头时,目光在她裙角的玉兰花绣纹上顿了顿,才笑道:“乌云遮不住棋声。”他将棋盘推到她面前,“试试这云石棋子,据说触手生凉,最宜夏夜。”
棋盘是整块青玉琢的,上面的楚河汉界刻得极浅,衬着黑白云石棋子,倒像把星河铺在了眼前。林晚执了黑子,指尖刚触到棋子,就觉一股凉意顺着指腹漫上来,倒驱散了几分夏夜的燥热。
“听说林将军教你下棋时,总说你性子太急。”萧澈捻起白子,慢悠悠落在星位上,“今日倒要见识见识。”
林晚挑眉,黑子落得又快又准:“殿下是忘了,去年围猎时,是谁被我一箭挑落了马背上的箭囊?”
“那是让着你。”萧澈的白子落得极轻,指尖似有若无擦过她的手背,引得林晚指尖一颤,黑子险些落错了位。他眼底藏着笑意,却故意板着脸,“女子家,总要让着些。”
月光不知何时挣脱了云层,斜斜落在棋盘上,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青玉边缘。林晚渐入佳境,黑子如铁骑踏阵,步步紧逼,转眼间就占了棋盘大半。她眼角余光瞥见萧澈执子的手指顿在半空,指腹摩挲着白子,似是在琢磨对策,唇边却噙着抹若有似无的笑。
“殿下这步棋,落得未免太松了。”林晚指尖点在棋盘左下角,那里本是萧澈的白棋阵营,此刻却被她的黑子撕开个缺口,“此处若补一子,我可没这么容易突进。”
萧澈“哦”了一声,白子慢悠悠落在别处:“或许我另有打算。”
林晚却起了疑。她与萧澈对弈过数次,深知他棋风沉稳,最擅后发制人,断不会在这般关键处露出破绽。她盯着棋盘细看,忽然发现萧澈的白子看似散乱,实则处处为她的黑子留着余地——那步本该封死她退路的棋,他偏偏差了半寸;那手能绞杀她主力的棋,他竟转而去守了个无关紧要的边角。
夜风卷着桂香穿过亭台,吹得萧澈鬓边的玉簪轻轻晃动。林晚忽然放下棋子,抬眸望他,眼底闪着促狭的光:“三殿下这棋路,倒像是……在哄着我玩?”
萧澈执子的手一顿,脸上的从容险些绷不住。他轻咳一声,避开她的目光:“胡说什么,本王只是……今日心不在焉。”
“心不在焉?”林晚俯身凑近,鼻尖几乎要碰到棋盘,“那方才我故意露的破绽,殿下怎么也没抓住?”她指尖点在自己黑子阵中的一个空当,“这里,只要殿下落一子,我半盘棋都要废了。”
月光恰好落在她脸上,将她眼底的狡黠照得分明。萧澈看着她微微上翘的嘴角,忽然觉得藏着掖着反倒没意思,索性将白子往棋盘上一放,笑道:“是,我让着你。”
“我就知道!”林晚直起身,笑得眉眼弯弯,伸手就要去抢他手中的棋罐,“好啊,堂堂皇子,下棋还要让女子,传出去不怕被御史参一本?”
萧澈抬手护住棋罐,两人的手在半空撞了个正着。他的掌心温热,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触得林晚指尖一麻,竟忘了缩回手。萧澈也僵了一下,目光落在她泛红的耳尖上,喉结轻轻动了动,才缓缓松开手。
“参就参。”他声音低了些,带着笑意,“左右本王护着的人,谁也动不得。”
林晚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脸上腾地泛起热意。她抓起一把黑子就往他身上撒,却被他伸手拦住,棋子从两人交握的指缝间漏下去,落在青玉棋盘上,叮当作响,像碎了一地的月光。
“耍赖!”林晚笑着挣开他的手,裙角扫过棋盘,带得几枚棋子滚落到石阶下。萧澈伸手去扶,却被她反手一推,踉跄着撞在亭柱上,引得她笑得更厉害了,捂着肚子直不起腰。
“笑够了?”萧澈扶着柱子站稳,看着她笑中带羞的模样,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他弯腰捡起一枚滚到脚边的黑子,递到她面前,“再下一局?这次不让你了。”
林晚接过棋子,指尖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她望着棋盘上散乱的黑白子,忽然觉得方才那局棋的输赢早已不重要。月光穿过木槿篱,在他素色的锦袍上投下细碎的花影,他看着她的目光,比这秋夜的月色还要暖。
“不下了。”她把黑子放回棋罐,声音轻轻的,“再下,殿下怕是又要找借口让我了。”
萧澈低笑出声,笑声惊飞了亭角栖息的夜鸟。他抬手,替她拂去落在发间的一片桂花瓣,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脸颊,引得她猛地低下头,耳尖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林晚,”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下次对弈,我不会让你。”
林晚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没有了往日的戏谑,只有满满的郑重,像在许下一个极重要的诺言。晚风再次吹过,带来满院的桂香,也吹动了她鬓边的碎发,缠上了他停在半空的指尖。
月下的棋盘还摊着,黑白棋子散落各处,像一场未完的棋局。但亭中的两人都知道,有些东西,早已在这笑闹声里,悄悄落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