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露凝在御书房的窗棂上时，萧澈正站在丹陛之下，指尖攥着枚温润的羊脂玉牌。玉牌上刻着个小小的“晚”字，是半月前在望月亭捡的——那日笑闹间林晚不慎遗落，被他悄悄收在了袖中，摩挲得边角愈发莹润。
“三皇子在外头候了快半个时辰了？”御书房内传来皇帝略显疲惫的声音，“让他进来吧。”
萧澈深吸一口气，推开雕着云龙纹的朱漆门。殿内弥漫着陈年松烟墨的气息，皇帝正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奏折中，鬓边的银丝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檀香从鎏金香炉里袅袅升起，缠绕着龙椅上那道略显佝偻的身影，竟比朝会上少了几分威严，多了些寻常父亲的倦意。
“儿臣参见父皇。”他跪地行礼，锦袍扫过冰凉的金砖地，发出细碎的声响。
皇帝抬眸，目光在他身上顿了顿，指节叩了叩案上的奏折：“何事这么急？昨日吏部递的江南漕运案，你还没给朕回话。”
“漕运案儿臣已拟好条陈，放在侧案上了。”萧澈垂着眼，指尖的玉牌硌得掌心生疼，“今日来，是有件私事求父皇。”
皇帝挑了挑眉，放下朱笔。他这个三儿子，自小就性子沉稳，七岁那年被太傅罚抄《论语》，能面不改色地抄足百遍，从未像老二那样为了只猎来的白狐就缠着他要赏赐。此刻见他额角微微冒汗，倒生出几分好奇来。
“哦？你还有私事求朕？”皇帝端起内侍刚沏的雨前龙井，茶盏盖刮过碗沿，发出清脆的响，“是想要兵部新造的连弩，还是看上了哪个世家的姑娘？”
萧澈的喉结动了动，掌心的汗几乎要把玉牌濡湿。他抬眼时，正撞见皇帝眼底的探究，索性挺直脊背，一字一句道：“儿臣想求父皇赐婚，求娶镇国将军之女，林晚。”
殿内的檀香似乎凝滞了一瞬。皇帝握着茶盏的手顿在半空，目光锐利起来，扫过萧澈紧绷的侧脸：“林晚？那个据说能拉开三石弓、在演武场把你二哥打下马的丫头？”
“是。”萧澈的声音稳了稳，“林晚并非寻常闺阁女子，她通读兵书，心怀家国，儿臣……”
“朕问的不是她的好。”皇帝打断他，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茶水溅出几滴，落在明黄的龙纹案布上，“朕问你，你可知镇国将军手握北疆十万兵权？你可知满朝文武都盯着你们这些皇子的婚事？你要娶林家女，是真心喜欢，还是想拉拢镇国将军？”
萧澈猛地叩首，额头撞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儿臣对林晚之心，天地可鉴，与兵权无关！”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父皇还记得上月围猎，儿臣被刺客埋伏，是林晚一箭射落刺客手中的毒箭。那时她明知刺客可能有后援，却毫无惧色，挡在儿臣身前……”
那日的风似乎又吹进了御书房，带着围场的草腥气。萧澈记得林晚当时箭上弦的模样，鬓边沾着草屑，眼神却亮得像淬了火的寒刃，明明只是个及笄将至的少女，背影却比许多朝臣都要挺拔。
“她护着儿臣，不是因为儿臣是皇子，是因为她觉得‘该护’。”萧澈的声音低了些，带着暖意，“她会在月下对弈时笑儿臣让棋，会捧着兵书跟儿臣争论北疆布防，她活得那样真，儿臣……”他喉结滚动，“儿臣想护着她一辈子。”
皇帝沉默了。他看着地上跪着的儿子，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也是这样跪在先帝面前，求娶那个出身将门、会在御花园里追着蝴蝶跑的女子。那时先帝也问他，是不是看中了她父兄手中的兵权，他当时的心跳，大约和此刻的萧澈一样急。
“林晚下月及笄，是吗？”皇帝忽然开口，声音缓和了些。
“是，下月初三。”萧澈的脊背微微绷紧，像拉满的弓弦。
“镇国将军前日递了折子，说想给女儿寻个稳妥人家。”皇帝起身，走到萧澈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可知，户部尚书家的嫡子，还有你舅舅家的表兄，都托人去将军府说过亲？”
萧澈的指尖猛地收紧，玉牌的棱角几乎要嵌进肉里：“儿臣知道。但儿臣相信林晚，也请父皇相信儿臣。若能得父皇赐婚，儿臣此生定护她周全，绝不让她受半分委屈。且儿臣向父皇保证，此生绝不因后宅之事干涉朝政，更不会利用林家兵权谋私！”
他说得急，额角的青筋微微凸起，眼里的光却亮得惊人，像暗夜里燃着的火把。皇帝看着他这副模样，忽然笑了，伸手扶起他：“起来吧，地上凉。”
萧澈一愣，抬头时正撞见皇帝眼底的笑意，那笑意里藏着了然，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温和。
“你当朕真老糊涂了？”皇帝拍了拍他的肩，指腹划过他肩上的云纹刺绣，“你二哥上个月在朕面前抱怨，说林丫头在演武场把他的新弓都拉断了，那语气里的羡慕，当朕听不出来？还有你母后，前日还跟朕念叨，说三皇子最近总往将军府跑，回来时袖袋里总塞着些桂花糕。”
萧澈的脸腾地红了，原来自己那些小心思，早被宫里人看得一清二楚。他刚想再说些什么，却见皇帝从案上拿起一枚金镶玉的令牌，递到他面前。
“这是朕的私令，你拿着去镇国将军府。”皇帝的目光落在他掌心的羊脂玉牌上，嘴角勾了勾，“告诉林将军，就说朕准了。等林晚及笄那日，朕会亲自下旨赐婚。”
萧澈接过令牌，指尖都在发颤。金镶玉的令牌沉甸甸的，带着龙涎香的气息，烫得他心头发热。他再次叩首，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谢父皇！儿臣……儿臣定不负父皇所托！”
“起来吧。”皇帝挥了挥手，重新坐回龙椅，拿起朱笔，却没有立刻落笔，“萧澈，娶妻当娶贤，林丫头是个好的，但皇家婚事从来不由着性子。往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记得今日说的话——护她周全，更要护着这江山。”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萧澈捧着令牌起身，转身时，衣角扫过案边的铜鹤香炉，带起一阵檀香。他走到门口时，回头望了一眼，见皇帝已重新埋首奏折，烛火在他鬓边的银丝上跳跃，忽然觉得那道身影不再那么威严，反倒添了几分沉甸甸的期许。
走出御书房时，秋露已散，天边泛起鱼肚白。萧澈握紧手中的金镶玉令牌，掌心的羊脂玉牌贴着令牌，一温一凉，像极了望月亭那晚，林晚落在他手背上的温度。
他抬头望向将军府的方向，晨光正漫过那里的飞檐，想来此刻林晚应该正在演武场练箭，鬓边沾着露水，眉眼亮得像初升的太阳。
还有十二天，等她及笄那日，他就要把这赐婚的圣旨，亲手送到她面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