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滴答，已过三更。
林晚坐在妆台前，指尖攥着那卷素笺，指腹被朱砂染得发僵。窗纸透进些微月光，将她脸上的惊惶照得分明——方才慌乱间塞进抽屉的木匣被重新取出，此刻正敞着口，檀木的沉香气混着窗外飘来的沙枣花味，在屋里漫开一种诡异的凝滞。
“公主当归……”她对着素笺上那行北朔密语喃喃自语，喉间像堵着团滚烫的沙砾。白日里在将军府演武场练的枪法还在筋骨里留着酸胀，此刻却被这八个字搅得五脏六腑都发颤。
她是镇国将军林啸的女儿，打从记事起就在雁门关的风沙里长大。林啸夫妇待她极好，教她骑马射箭，也教她读圣贤书。母亲苏婉总说她眉眼像极了江南女子，却偏生养了副边关儿女的性子，笑起来能震落廊下的积雪。
可现在，有人说她是北朔公主。
荒谬。
林晚猛地将素笺拍在桌上，正要起身唤人把这荒唐东西烧了，目光却扫过妆台角落的小锦盒。那是母亲去年生辰送她的，说里面装着她襁褓里带的物件——当年林啸在边关战场捡到她时，除了一身单薄的襁褓，就只有这块银锁片。
她伸手把锦盒拽过来，铜锁扣被她捏得咔嗒响。打开盒子，巴掌大的银锁片躺在红绒布上，边缘被岁月磨得温润，正面錾着缠枝莲，背面却是个模糊的图腾——一只展翅的玄鸟，尾羽分作三支，喙尖衔着粒圆珠。
小时候她总拿这锁片当玩意儿，问母亲这鸟儿是什么，母亲只笑着说是护佑平安的神鸟。此刻素笺上那潦草的朱砂符号忽然在脑中清晰起来，林晚抓起锁片翻到背面，又一把将素笺扯到眼前。
素笺右下角，赫然印着个同样的玄鸟图腾。
一样的展翅姿态，一样的三支尾羽，连喙尖那粒圆珠的弧度都分毫不差。只是素笺上的图腾是朱砂仓促画就的，线条带着飞白，而银锁片上的图腾是匠人一錾一凿刻出来的，每道纹路里都嵌着经年的包浆。
“嗡”的一声，林晚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手里的银锁片像块烙铁，烫得她猛地撒手。锁片掉在妆台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她想起十二岁那年，北朔降卒在营中闹事，父亲把她护在身后，提着长枪喝问“北朔余孽安敢造次”。那时她躲在父亲宽厚的背影后，看着那些被绳索捆住的北朔人，他们的眼睛里燃着她读不懂的火焰，像极了大漠里烧起来的野火。
她想起母亲总在冬夜里对着一幅模糊的地图出神，地图上画着连绵的雪山，母亲说那是雁门关外的祁连山。有次她凑过去看，母亲慌忙把地图卷起来，指尖在她颈间锁片上摩挲许久，低声说“晚晚永远是爹娘的女儿”。
她想起去年随父亲进京述职，路过城郊的北朔王陵遗址，断壁残垣间长满了野草。父亲指着那些刻着北朔文字的石碑，沉声道“这是故国的教训”，那时她望着碑上弯弯曲曲的符号，心头莫名地抽痛了一下。
原来那些被她忽略的瞬间，全是藏不住的破绽。
林晚跌坐在绣墩上，双手死死抓着衣襟。将军府的月光总是带着些肃杀气，此刻透过窗棂落在她手背上，竟让她想起边关的寒霜。她从小听着“北朔贼寇”的故事长大，跟着父亲在城楼上守过无数个寒夜，看着烽火台上的狼烟升起又落下，知道多少大靖儿郎埋骨在北朔的黄沙里。
可现在，有人告诉她，她是那“贼寇”的公主。
“不……不是的……”她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声音，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视线模糊中，妆镜里映出的那张脸忽然变得陌生——这双眼睛，这眉骨，到底像父亲口中的“北朔蛮夷”，还是像母亲说的江南女子？
素笺上“故国危难”四个字忽然变得滚烫。哪个故国？是父亲浴血奋战守护的大靖，还是她血脉里流淌着的北朔？
若是北朔……那她这些年吃的军粮，穿的铠甲，跟着父亲学的杀敌本领，岂不成了笑话？那些被她称为“叔叔伯伯”的将士，他们的父兄或许就死在北朔人的刀下，而她，竟是他们仇敌的后裔。
她想起母亲为她缝制寒衣时冻红的指尖，想起父亲教她握枪时在她手背上裹的布条，想起将军府里每个人看她时眼里的疼惜与暖意。这些她视作生命的亲情，难道从一开始就是场精心编织的骗局？
“爹娘……”林晚哽咽着唤出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想冲到爹娘院里问个清楚，脚却像灌了铅，怎么也抬不起来。她怕，怕看到父亲沉默的眼神，怕听到母亲含泪的承认。
银锁片还在妆台上微微颤动，月光照在玄鸟图腾上，反射出细碎的光。林晚忽然想起祖母——那个只存在于父母只言片语里的老人，据说在她被捡到后不久就病逝了，临终前把这锁片交给了母亲，说“留着，总会有用的”。
原来不是护佑平安的神鸟，是认祖归宗的印记。
窗外传来巡夜卫兵的甲叶碰撞声，从回廊尽头渐行渐远。林晚趴在妆台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眼泪砸在素笺上，晕开了那鲜红的“归”字，像一滴落在雪地里的血。
她是林晚，镇国将军府的二小姐，能开三石弓，能识得回部的地图，能在朔风里纵马驰骋。
她不是什么北朔公主，更不要什么危难中的故国。
可银锁片上的玄鸟不会说谎，素笺上的密语不会说谎，那些刻在骨血里的熟悉感更不会说谎。
三更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一声，又一声，敲得人心头发凉。林晚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镜中的自己，忽然觉得那身及笄礼的绯红嫁衣，像极了北朔王陵上染血的残阳。
她抬手狠狠抹掉眼泪，指尖却在触到眼角时停住了——那里还留着母亲今早为她描眉时，不小心蹭上的一点黛青。
“当归……”她对着空荡的屋子，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两个字，舌尖尝到了苦涩的滋味，像是吞了口雁门关的风沙。
妆台上的银锁片轻轻晃了晃，玄鸟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只蓄势待飞的孤鸟，正望着遥远的北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