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的梆子声刚过，窗纸忽然被什么东西轻轻啄了两下，笃，笃笃。
林晚猛地从妆台边弹坐起来，指尖下意识攥住了那枚银锁片。方才被泪水浸得发皱的素笺还摊在桌上，朱砂玄鸟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红。她屏住呼吸，听着窗外那极轻的响动——不是夜露打在梧桐叶上的声音，倒像是……有人用骨节叩击窗棂，节奏分明，三短一长，正是北朔军中传递密信的暗号。
心口骤然缩紧，像被无形的手攥住。她踉跄着退到屏风后，摸到墙面上嵌着的暗格，里面藏着柄父亲送的短匕，鞘身缠着防滑的鲛绡，此刻被她攥得指尖发白。
“姑娘不必惊慌，”窗外传来个沙哑的男声，带着北朔人特有的卷舌音，“属下是北朔旧部，特来求见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四个字像淬了冰的针，扎得林晚耳膜发疼。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淡淡的血腥味，才没让自己喊出声来。屏风上绣着的《寒江独钓图》在月光下投出扭曲的影子，倒像是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伺。
“姑娘若不信，请看窗台上的信物。”
林晚贴着冰冷的墙壁挪到窗边，手指刚触到窗栓，就听见外面传来细微的响动。她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一条缝隙——窗台上卧着枚青铜令牌，上面同样錾着玄鸟图腾，只是鸟喙衔着的圆珠裂了道缝，像是经历过剧烈的撞击。
这令牌她见过。去年清理父亲书房时，在旧物箱里翻到过块相似的，父亲说那是十年前北朔内乱时，叛将投诚献上的信物。
“姑娘，属下在窗外候着，”那声音又低了些，带着不容置疑的恳切，“关乎公主父母的性命，关乎北朔的存亡。”
父母……林晚的指尖在窗纸上按出个浅浅的凹痕。她从小听父亲说，北朔王是个残暴嗜杀的君主，十年前血洗各部，双手沾满了族人的鲜血。可现在，有人告诉她，那个“残暴君主”是她的生父。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打开窗户的，只觉冷风卷着沙枣花的甜香灌进领口时，整个人都在发抖。窗外立着个穿夜行衣的男子，身形佝偻，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像极了受伤的孤狼。
“公主殿下。”男子单膝跪地，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属下是北朔左贤王帐下死士，名唤阿古拉。”
林晚后退半步，短匕的尖端抵住了自己的掌心：“你认错人了。我是镇国将军府的女儿，林晚。”
阿古拉抬起头，黑布下的嘴角似乎扯了扯，露出抹苦涩的笑：“殿下襁褓中带着的银锁片，背面是不是刻着玄鸟衔珠？那是北朔王室的信物，珠内藏着王室血脉的印记。”他顿了顿，从怀中掏出个油布包，“属下这里有半块玉佩，与殿下锁片内的印记能合成完整的北宸星图。”
油布解开，露出半块青白玉佩，断裂处参差不齐，显然是被人硬生生掰断的。林晚的目光落在玉佩内侧，那里刻着个极小的“朔”字，笔画间的朱砂还未褪尽——与她银锁片内侧那个模糊的刻痕，分毫不差。
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半点声音。她想起幼时生病，母亲为她沐浴时，曾指着锁片内侧的刻痕叹气：“这字磨得看不清了，许是你亲生父母留下的念想。”那时她只觉得麻烦，还吵着要把锁片熔了重打只新的。
“十年前，”阿古拉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带着刻骨的恨意，“大靖与北朔达成盟约，约定互不侵犯。可就在那年冬天，大靖暗卫勾结北朔叛臣，夜袭王宫——”
他的声音开始发颤，握着玉佩的指节泛白：“先王……您的父皇，被他们用毒箭射穿了心口，死在议事殿的龙椅上。叛臣拿着先王的头颅去大靖领赏，您的母后在官兵的追击下不知所踪，您的乳母抱着襁褓中的您，在忠仆掩护下逃到边境，却被大靖的追兵打散……”
“不可能！”林晚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尖利得像碎裂的冰，“我父亲说，北朔王是死于内乱！”
“那是大靖编造的谎言！”阿古拉猛地提高音量，又慌忙压低，“将军府捡到您的地方，正是当年王后失散之处。那些追兵，本就是镇国将军麾下的铁骑！”
林晚踉跄着后退，后背撞在妆台上，银锁片从衣襟里滑出来，在月光下闪着冷光。她想起父亲每次提起十年前的北朔内乱，总会避开她的目光；想起母亲整理旧物时，看到边关地图就红了的眼眶；想起那些被父亲严令禁止靠近的、关于北朔王室的卷宗。
原来不是忌讳，是心虚。
“王后被叛臣擒回王宫，”阿古拉的声音带着泣音，“这些年一直被关在冰牢里，铁链锁着琵琶骨，日日受刑……上个月属下混进王宫，见她老人家鬓发都白了，还在念叨着‘晚晚’，说要等您回去报仇。”
晚晚……母亲总说这名字是盼着她一生顺遂，晚景安宁。原来，是生母刻在骨血里的呼唤。
林晚的视线落在阿古拉的肩膀上，那里的夜行衣渗出片深色的污渍，借着月光能看出是暗红的血。“你……”
“为了来见殿下，属下杀了三名大靖暗卫，”阿古拉不在意地抹了把肩上的血，“北朔现在被叛臣把持，处处都是大靖的眼线。左贤王带着旧部在祁连山打游击，快撑不下去了。殿下，只有您能救北朔，救王后啊！”
他猛地叩首，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将军府是大靖的屏障，镇国将军手里握着雁门关的布防图，握着大靖半数的骑兵部署。您只需……只需把这些消息透给我们，左贤王就能趁机夺回王宫，救出王后！”
刺探军情？林晚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想起父亲教她看布防图时，指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标记说：“晚晚记住，这每一道防线后，都是千万将士的性命。”她想起和哥哥在演武场比试，哥哥笑着把枪递给她：“以后这将军府的责任，要分你一半。”
她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短匕哐当落地。阿古拉的话像毒蛇，钻进她的耳朵里，缠得她喘不过气——一边是血脉相连、受苦受难的生母，是被弑的生父，是危在旦夕的故国；一边是养育她十六年、视她如珍宝的养父母，是她从小立誓要守护的大靖河山。
“我做不到。”林晚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眼泪却汹涌而出，“他们养了我十六年，教我读书识字，教我骑马射箭，把我宠成了将军府最金贵的女儿……”
“可他们是仇人！”阿古拉猛地抬头，黑布下的眼睛里迸出火光，“他们明知你的身份，却把你养在身边，让你认贼作父，让你对着亲生母亲的方向拔刀！这不是恩情，是最恶毒的算计！”
算计？林晚想起母亲为她梳发时，总爱用嵌珠的木梳，说“我们晚晚要戴最好看的首饰”；想起父亲把她架在肩头看城楼上的烽火，说“有爹在，天塌不了”。那些温暖的、鲜活的记忆，难道全是假的？
夜风忽然变大了，吹得廊下的灯笼左右摇晃，将阿古拉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伺机而动的蛇。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羊皮袋：“这里面是北朔的暗号和联络方式。殿下，三日内，祁连山的旧部会在雁门关外的黑风口等您的消息。”
羊皮袋被塞进林晚手里，带着阿古拉掌心的温度和血腥味。林晚还没反应过来，阿古拉已经起身，几个起落就消失在院墙的阴影里，只留下句飘忽的话：“王后说，她等得起，北朔等不起……”
窗户还开着，冷风卷着沙枣花的甜香涌进来，却吹不散屋里的窒息。林晚瘫坐在地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半块玉佩和羊皮袋，指腹被玉佩的棱角硌得生疼。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已是五更天了。天边泛起淡淡的鱼肚白，将将军府的飞檐染成了青灰色。林晚望着窗外那片熟悉的庭院，忽然觉得，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变得无比陌生。
她低头看向掌心的羊皮袋，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阿古拉的血迹，红得刺眼。就像此刻她心里的血，正一点点，滴在看不见的刀刃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