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澈踏过将军府青石板时,鞋跟敲出的脆响惊飞了檐下的燕子。他仰头望了眼林晚的窗,竹帘低垂着,晨光从缝隙里漏出来,在石阶上投下细碎的金斑,倒像是她平日里绣帕上常缀的缠枝纹。
“殿下怎么来了?”管家迎上来时,手里还攥着半块擦桌布,“小姐今晨还没起呢。”
“我知道。”萧澈掂了掂手里的食盒,竹编的纹路里还沾着露水,“城西那家铺子新出了玫瑰酥,她爱吃的。”
话音未落,竹帘“哗啦”一声掀起。林晚立在廊下,身上还穿着月白的寝衣,乌发松松挽着,鬓角几缕碎发被晨风吹得打颤。她看见萧澈的瞬间,眼神明显慌了一下,像受惊的鹿,飞快地垂下眼睫。
“怎么穿这么少?”萧澈几步跨上台阶,自然地将食盒递过去,另一只手已探向她的额头,“昨夜没睡好?眼下都青了。”
他的指尖带着晨露的凉意,林晚却像被烫到般猛地后退半步,撞到身后的廊柱。木柱发出沉闷的响声,她才后知后觉地拢了拢衣襟,声音低哑:“谢殿下关心,我没事。”
萧澈的手僵在半空,眼底掠过一丝疑惑。往日里她见了自己,总要笑着来抢食盒,闹着问带了什么新奇玩意儿,从未有过这般疏离。他目光扫过她苍白的脸,注意到她下唇有道浅浅的齿痕,像是昨夜自己咬出来的。
“是不是身子不适?”他放柔了语气,将食盒塞给旁边的侍女,“若不舒服,我去请太医来看看。”
“不用!”林晚急忙抬头,眼眶忽然就红了,“我真的没事,只是……只是有点累。”
她这副模样,倒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萧澈心里软了软,忽然想起前日父皇召他入宫,提了要为他们赐婚的事。想来是这桩婚事让她不安了,毕竟是女儿家,面对终身大事,总会忐忑些。
“那便再歇会儿。”他往后退了半步,让出宽阔的石阶,唇边噙着温和的笑,“我在书房等你,醒了便来找我,带你去个地方。”
林晚望着他转身的背影,青灰色的锦袍下摆扫过阶前的青苔,留下淡淡的痕迹。她攥紧了袖口,指节泛白——方才他靠近时,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发抖,生怕自己眼底的秘密被他看穿。那袋藏在枕下的羊皮信物,此刻像块烙铁,烫得她心口发慌。
巳时过半,林晚才换了身水绿色的衣裙来书房。萧澈正临窗看书,阳光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听见脚步声,他抬头笑道:“可算醒了?快来看看这个。”
书案上摊着幅画,是幅江南春景,小桥流水旁,两个孩童正追着纸鸢跑。萧澈指着画里梳双丫髻的小姑娘:“像不像你?小时候总爱抢我的纸鸢,抢不到就往我身上抹泥巴。”
林晚的指尖轻轻拂过画纸,宣纸上的墨香混着他身上的龙涎香,让她恍惚想起少时。那时他们常在将军府的后院放风筝,萧澈的风筝总飞得最高,她便趁他不注意,偷偷剪断他的线,看他气鼓鼓地叉腰,最后却还是把新的风筝塞给她。
“才不像。”她吸了吸鼻子,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殿下画的姑娘,比我文静多了。”
“是吗?”萧澈拿起笔,蘸了点朱砂,在小姑娘的脸颊上点了颗痣,“这样呢?你左颊那颗痣,小时候总被嬷嬷说是福痣。”
林晚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竟连她左颊有颗小痣都记得。那痣藏在鬓角,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还是去年上元节猜灯谜时,他替她摘头上的花灯,偶然瞥见的。
“殿下记性真好。”她别过脸,不敢看他的眼睛,“不是说要带我区个地方吗?”
萧澈眼底的笑意深了些,知道她是害羞了。他卷好画轴递给侍从,牵起她的手往外走:“去了便知,保准你喜欢。”
他的手掌温暖干燥,指尖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轻轻包裹着她的手。林晚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想抽回来,却被他握得更紧了些。
“别闹。”他低头看她,眼底盛着细碎的光,“路上人多,别走散了。”
马车停在城郊的云栖寺外。寺后的山坡上种满了桃树,此时正是花期,粉白的花瓣落了一地,踩上去像踩在云絮里。萧澈牵着她往山上走,风拂过桃林,卷起漫天飞花,落在他的发间肩头。
“去年你说想看桃花雪,今日总算赶上了。”他停下脚步,伸手拂去她发上的花瓣,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脸颊,“这里清净,没有旁人打扰。”
林晚望着漫山遍野的桃花,眼眶忽然就湿了。她确实说过想看桃花雪,那是去年冬夜里,她蜷在暖炉旁看书,随口跟他提了一句,没想到他竟记到了现在。
“怎么又哭了?”萧澈慌了神,从袖中掏出手帕,笨拙地替她擦眼泪,“是不是不喜欢?若是不喜欢,我们便去别处……”
“不是的。”林晚抓住他的手腕,泪水却流得更凶了,“我很喜欢,真的很喜欢。”
她喜欢这漫山桃花,喜欢他温柔的眉眼,喜欢他记得她所有的碎语。可越是喜欢,心里就越痛。三日后的黑风口,她要做的事,会将眼前这一切都碾得粉碎。他是大靖皇子,她若真的帮了北朔,便是通敌叛国,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晚晚。”萧澈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他捧着她的脸,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是不是为了婚事的事心烦?若你不愿,我便去跟父皇说,再等等也无妨。”
“我不是……”林晚摇头,泪水模糊了视线,“殿下,我们……”
“你听我说。”他打断她,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自少时相识,我心里便只有你一人。无论何时,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对你的心,都不会变。”
山风吹过桃林,卷起更多的花瓣,落在他们相握的手上。林晚望着他真挚的眼睛,忽然觉得喘不过气。他说无论发生什么事,可他不知道,她即将要做的事,是他永远无法原谅的。
“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去吧。”她抽回手,转身往山下走,脚步有些踉跄。
萧澈看着她的背影,眉头微蹙。她今日的异常太过明显,不仅仅是婚事紧张那么简单。可她不愿说,他便也不追问。他知道林晚的性子,看似活泼,实则藏了许多心事,总要自己想通了才肯说。
回程的马车上,林晚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飞逝的景物发呆。萧澈从食盒里拿出块玫瑰酥,递到她嘴边:“尝尝?还热着呢。”
酥饼的甜香漫进鼻腔,林晚却没胃口。她偏过头,看见萧澈正专注地看着她,眼底的温柔像化不开的春水。他见她不动,便自己咬了一小口,含混着笑道:“你再不吃,我可要全吃了。”
这般孩子气的举动,逗得林晚终于弯了弯唇角。可那笑意只在唇边停留了片刻,便又被浓重的苦涩取代。
马车驶入将军府时,夕阳正染红了半边天。萧澈送她到廊下,从袖中取出个小盒子:“这个给你。”
打开盒子,里面是支白玉簪,簪头雕着朵桃花,与去年他送她的那支极为相似,只是簪尾多了个小小的“澈”字。
“上次那支被你弄丢了,我重新打了支。”他替她将簪子插进发髻,动作轻柔,“这次可别再弄丢了。”
林晚摸着发间的玉簪,冰凉的触感从头皮传来。她知道,这支簪子,她恐怕也戴不了几日了。
“殿下回去吧。”她低声道,不敢再看他。
萧澈深深看了她一眼,终究还是转身离开了。走到月亮门边,他忽然回头,对着廊下的身影笑道:“晚晚,别胡思乱想,有我在。”
林晚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月色里,终于忍不住蹲下身,捂住了脸。桃花的香气还萦绕在鼻尖,玉簪的凉意还停留在发间,可她知道,这样的温柔,她再也不配拥有了。
三日后的风,想必会很冷。而她,要亲手将眼前的暖,都变成刺向他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