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凝在将军府的芭蕉叶上时，林晚已坐在了账房的梨木桌前。
紫檀木的算盘被她拨得噼啪作响，指尖却在触及某串数字时微微发颤。昨儿萧澈送的那支白玉簪斜插在发间，冰凉的玉质贴着头皮，倒像是在提醒她什么。账房先生捧来的厚厚账册堆在桌角，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几片干枯的桃花瓣——是前日在云栖寺，萧澈替她拂发时不慎掉落的，被她悄悄收了起来。
“小姐，这是上月的采买账。”账房先生推来一本蓝布封皮的册子，老花镜滑到了鼻尖上，“库房说军械那边又领了批箭矢，您看要不要过目？”
林晚捏着账册的手指猛地收紧，封面上“军械”二字像是淬了火，烫得她指尖发麻。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掩去眸底翻涌的情绪：“拿来吧。”
册子翻开时扬起细小的灰尘，在窗棂透进的晨光里浮沉。她一行行看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在“北境”“黑风口”“三月初七”这些字眼上打转。这些本是寻常的军务往来记录，此刻落在她眼里，却字字都成了利刃。
三月初七，正是北朔人约定的日子。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黑风口守军换防”那行字，墨迹因着年久有些发灰，却清晰得刺目。她知道，换防时正是守军最松懈的时刻，北朔人选在这日动手，显然是做足了功课。而她手里那封从母亲遗物中找到的信，字里行间暗示的，正是黑风口西侧暗渠的布防图——那是父亲当年为防意外，亲手绘制的隐秘通道，除了他和几位心腹将领，再无人知晓。
“小姐？”账房先生见她久久不动，忍不住轻声唤道，“这账有问题？”
“没、没有。”林晚慌忙翻过一页，算盘珠子被她碰得乱响，“只是觉得……最近军械用得格外快。”
“可不是嘛。”账房先生叹了口气，用袖口擦了擦眼镜，“北境不太平，三皇子殿下前几日还亲自去了趟兵部，听说要加派粮草呢。”
萧澈。
这两个字像颗石子投进心湖，漾开一圈圈酸涩的涟漪。她想起昨日他在桃花林下说的话，他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对你的心都不会变”，那眼底的认真几乎要将她溺毙。可她如今坐在这儿，盯着这些军务文书，心里盘算的，却是如何将他守护的家国，亲手推向深渊。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带着急促的节奏。林晚猛地抬头，看见府里的侍卫翻身下马，手里捧着个火漆封口的木盒，正往父亲的书房跑。那木盒上印着兵部的朱红印记，她认得——那是加急军情才会用的匣子。
“是什么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账房先生探头看了眼：“许是北境的急报吧。这几日总来，小姐别担心，有将军在呢。”
林晚低下头，假装继续对账，指腹却在账册上洇出一小片湿痕。父亲……父亲若是知道她在做什么，怕是会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当年父亲镇守黑风口，与北朔人大小百余战，腿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疤，便是在护城时留下的。他常摸着那伤疤对她说：“晚晚，这城墙守的不是疆土，是城里的万家灯火。”
可母亲的信里说，她的亲哥哥，也就是林晚从未见过的舅舅，还在北朔当人质。信末那句“若不助北朔破城，你舅舅性命难保”，像条毒蛇，日夜缠绕着她的脖颈。
她起身走到书架前，假装找旧账册，指尖拂过一排排书脊。第三排最里面那本《春秋》，是父亲生前常看的，书页间夹着暗格的钥匙。她深吸一口气，趁账房先生低头拨算盘的功夫，飞快地抽出钥匙，又将书塞回原位。指尖的冰凉一路蔓延到心口，像是刚摸过寒冬的冰雪。
“小姐要找哪年的账？”账房先生抬头问道。
“没什么，”她转过身，手心的钥匙硌得掌心生疼，“想起前几年库房漏雨，想看看当时的修缮记录。”
她走到屏风后的暗格前，钥匙插进锁孔时，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算盘珠子还响。暗格里放着父亲的私人文书，其中就有黑风口的布防详图。她抽出那卷泛黄的羊皮纸，手指抚过上面密密麻麻的线条，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曾笑着将她抱到膝头，指着地图上的关隘说：“晚晚你看，这里就是咱们大靖的门户，守住了这里，就守住了家。”
家……
她的眼眶忽然就红了。她的家，一边是父亲用性命守护的大靖河山，一边是母亲临终前念兹在兹的亲骨肉。她站在中间，像是被夹在磨盘里，连骨头都要被碾碎。
“小姐，三皇子殿下来了！”侍女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带着几分雀跃。
林晚手忙脚乱地将布防图塞回暗格，锁好后把钥匙藏进袖中，转身时撞翻了桌角的砚台。墨汁泼在账册上，晕开大片乌黑，正好盖住了“黑风口”那三个字。
萧澈掀帘进来时，正看见她蹲在地上擦墨渍，发间的白玉簪歪在一边，鼻尖沾了点墨痕。他忍不住笑了，走过去弯腰扶起她：“怎么跟个小花猫似的？”
他的指尖擦过她的鼻尖，带着熟悉的暖意。林晚猛地后退半步，袖中的钥匙硌得她生疼，她才想起那东西还没藏好。
“殿下怎么来了？”她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来给你送些点心。”他将食盒放在桌上，瞥见那本被墨汁弄脏的账册，“在忙？要不要我帮你？”
“不用！”她慌忙捂住账册，声音都变了调，“这点小事，不劳殿下费心。”
萧澈的眉头微微蹙起。她今日比昨日更显慌张，眼底的红血丝像是一夜没睡。他目光扫过桌上的军务文书，忽然明白了什么——许是她替父亲打理府中事务，累着了。
“别太累了。”他拿起一块桂花糕，递到她嘴边，“父亲的事有下属分担，你身子弱，别硬撑着。”
桂花糕的甜香漫进鼻腔，林晚却觉得一阵反胃。她偏过头，看见萧澈眼底的关切，忽然觉得喉咙发紧。他越是体贴，她心里的罪孽感就越重，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
“我有点不舒服，想回房歇着。”她低声道。
“我送你回去。”萧澈自然地想去扶她。
“不用！”她再次躲开，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殿下还是回去吧，府里还有事。”
萧澈看着她紧绷的背影，眸色沉了沉。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她像是有什么天大的秘密，被她死死地锁在心里，连一丝缝隙都不肯露出来。
“那你好好休息。”他终究还是没再追问，只是将食盒往她面前推了推，“记得吃点心。”
他转身离开时，脚步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账房里静下来，只剩下林晚粗重的呼吸声。她走到窗边，看着萧澈的身影消失在月门外，袖中的钥匙几乎要被她攥碎。
桌上的账册还摊着，墨渍晕开的地方，像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她知道，再过两日，黑风口也会出现这样一道伤口，而亲手划下这道伤口的，就是她自己。
窗外的芭蕉叶被风吹得作响，像是谁在低声啜泣。林晚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涌出来，打湿了袖中的钥匙，也打湿了那几片干枯的桃花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