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总带着股黏腻的潮气,将西市的青石板路浸得发亮。林晚坐在马车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小巧的银质狼牙——这是母亲信里提过的信物,北朔商贩腰间常佩此物,以示身份。车窗外传来商贩的吆喝声,混着雨打油布的噼啪声,倒比将军府里那整日紧绷的寂静更让人安心些。
“小姐,前面就是西市的杂货街了,听说北边来的商户都在这儿落脚。”侍女春桃掀开车帘一角,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下来,“只是这雨下得紧,要不要先找家茶馆歇歇?”
林晚隔着车帘望向外面,青灰色的屋檐下挂着一串串红灯笼,被雨水打湿的灯笼纸透出朦胧的光晕。她理了理月白色的衣襟,那枚狼牙在袖中硌得她皮肤发紧:“不必,直接去最大的那家干货铺。”
母亲的信里写得明白,北朔人在京城的据点,就藏在杂货铺后院的货栈里。他们以贩卖皮毛、药材为幌子,实则替北境传递消息。这些日子对着将军府的军务账册,她早已将黑风口换防的时辰、路线记得滚瓜烂熟,如今只差一个能将消息送出去的人。
马车在一家挂着“北疆干货”木牌的铺子前停下。林晚踩着春桃递来的木凳下车时,檐角的雨水恰好落在她的发间,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轻颤。铺子的木门是厚重的榆木所制,门环上缠着几圈铜链,锈迹斑斑的链环上还沾着几根灰褐色的兽毛。
“客官里边请!”账台后钻出个络腮胡的汉子,身上披着件油光发亮的羊皮袄,说话时带着浓重的北地方音,“要点什么?咱这儿有刚到的长白山人参,还有漠北的沙狐皮——”
他的目光扫过林晚的衣襟时顿了顿,喉结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林晚注意到他腰间挂着的银饰,虽不是狼牙,却刻着北朔特有的狼头纹样。她垂下眼帘,将早已备好的说辞在心里过了一遍:“我家老太太身子弱,想买些正北的黄芪。听闻贵铺的药材都是从关外直运的,特来看看。”
汉子咧嘴笑起来,露出两颗微黄的虎牙:“姑娘好眼力!咱这黄芪,根须都带着漠北的沙粒呢。”他转身去货架取药时,林晚飞快地瞥了眼账台后的布帘,帘缝里隐约能看见双穿着牛皮靴的脚,鞋面上沾着新鲜的泥点。
春桃在一旁挑选枸杞,林晚却盯着汉子的动作不放。他取药时左手小指微微蜷起,那是北朔人常年骑马留下的习惯——母亲曾说过,舅舅的左手也有这样的痕迹。她的心猛地一缩,袖中的狼牙仿佛烫了起来。
“这黄芪怎么卖?”她故意让声音发颤,装作初次打理家事的羞怯模样。
汉子报了个价,指尖在算盘上拨得飞快。林晚从袖中取出钱袋时,一枚碎银“叮”地落在柜台上,滚到他脚边。他弯腰去捡时,她低声道:“听说……贵铺还收老山参?我家库房里有支三十年的,只是不知该当如何估价。”
这话是按母亲信里教的暗语说的。“老山参”指的是密信,“三十年”则暗示着关乎三十日之内的军务。汉子捡银子的手顿了顿,再抬眼时,眼底的笑意淡了几分:“姑娘若信得过我,改日带样品来瞧瞧?后日巳时我在铺子里,那时人少,方便细谈。”
林晚的心跳骤然加速,指尖捏着钱袋的系带,几乎要将那锦缎绞碎。她点头时,鬓角的珍珠耳坠轻轻晃动,撞在脸颊上,带来细微的凉意:“好,后日我再来。”
离开铺子时,雨势渐小。春桃提着药材包,叽叽喳喳地说那汉子的羊皮袄有多古怪,林晚却没听清几句。她回头望了眼那扇紧闭的榆木门,总觉得门后有双眼睛正盯着她们的背影,像蛰伏在暗处的狼。
马车行至半路,忽然被几个醉汉拦住。春桃吓得往林晚身后躲,林晚却认出为首那人腰间的玉佩——那是父亲旧部的信物。她心里一动,知道是父亲留下的人在暗中护着她,鼻尖忽然有些发酸。这些日子她总觉得孤立无援,却忘了父亲早就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布好了防线。
“让开!”醉汉们被随后赶来的巡城兵驱散,林晚望着那些消失在巷口的身影,忽然攥紧了拳头。她不能让这些人白白送死,更不能让父亲守护的城防,毁在自己手里。
后日巳时来得格外慢。这两日林晚照旧去账房对账,却总在看见“黑风口”三个字时走神。萧澈又来送过两次点心,她都以身子不适为由推脱了。她不敢见他,怕一看见那双澄澈的眼睛,所有的决心都会土崩瓦解。
巳时的太阳正好斜照在“北疆干货”的门楣上,将木牌上的狼头刻痕晒得发烫。林晚这次没带春桃,只拎着个描金的小匣子,里面装着母亲留下的半块玉佩——那是舅舅的信物,也是让对方相信她的凭证。
络腮胡汉子似乎早就在等她,见她进来,直接掀起了账台后的布帘:“姑娘里边请。”
布帘后是条狭窄的甬道,两侧堆着麻袋,散发出花椒和兽皮混合的气味。尽头的货栈里堆着几捆皮毛,一个穿着藏青色短打的男人正背对着她整理账本,听见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来。
那人约莫三十多岁,眼角有一道浅浅的刀疤,鼻梁高挺,嘴唇却薄得有些刻薄。他腰间的银狼牙在日光下闪着冷光,与林晚袖中的那枚几乎一模一样。
“林小姐?”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种久经沙场的沙哑,“我是北朔驻京的联络官,代号‘苍狼’。”
林晚的手指在匣子里收紧,指尖触到玉佩的温润:“我有黑风口换防的消息要送出去。”
苍狼挑眉,示意她继续说。林晚深吸一口气,将这些日子记在心里的军务一一报出:“三月初七卯时换防,守军会分三批撤离,西城门的暗哨会在辰时撤岗……”她每说一句,苍狼眼中的精光就亮一分,直到她说出暗渠的位置,他忽然笑了起来。
“林将军的女儿,果然没让人失望。”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卷细如发丝的麻绳,“这是密信的载体,你把消息写在桑皮纸上,卷成绳状藏好,三日后还是在这里交给我。”
林晚接过麻绳时,指尖被麻绳的毛刺扎了下,渗出血珠。她看着那滴血落在麻线上,晕开一小点暗红,忽然想起父亲腿上的伤疤——当年他就是在黑风口的暗渠里被北朔人的箭射中,流了整整一晚上的血。
她知道,从她走进这家铺子开始,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离开货栈时,日头已经升到了半空。林晚拎着空匣子走在青石板路上,觉得阳光刺眼得厉害。街角的面摊上飘来葱花饼的香气,几个孩童追着滚铁环跑过,笑声清脆得像风铃。
她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万家灯火。原来守护这灯火的,从来都不只是城墙上的守军,还有无数像她这样,在暗处挣扎的人。只是她不知道,自己最终会成为守护灯火的人,还是亲手吹灭灯火的人。
袖中的麻绳硌着掌心,像条冰冷的蛇。林晚加快脚步,马车的影子在地面上被拉得很长,仿佛要拖向没有尽头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