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卷着榆叶梅的落瓣,扑在将军府西跨院的窗纱上,簌簌地响。林晚正对着铜镜描眉,黛笔在眉峰处顿了顿,镜中映出的人眉眼弯弯,眼底却沉着一片化不开的青灰。
“小姐,三殿下在院里等了好一阵子了。”春桃端着新沏的雨前龙井进来,瞥见铜镜里那抹勉强的笑意,忍不住低声道,“殿下今日瞧着格外高兴,手里还捧着个紫檀木匣子呢。”
林晚放下黛笔,指尖抚过镜沿冰凉的缠枝纹。再过三月便是她的及笄礼,也是陛下早已定下的,她与萧澈的订亲之日。这些日子他总寻着由头往将军府跑,有时是送新得的孤本,有时是带些御膳房的点心,眼底的欢喜藏不住,像浸了蜜的阳光。
可她心里的那点蜜糖,早在三日前踏入那家北疆干货铺时,就被彻骨的寒意冻成了冰碴。苍狼给的麻绳还藏在妆奁最底层,与母亲那半块玉佩并排躺着,夜里总能硌得她心口发疼。
“知道了。”她扯了扯月白色的襦裙下摆,裙摆上绣的缠枝莲在日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那是萧澈上个月让人送来的云锦,说是江南新出的花样,最配她的肤色。
推开门时,萧澈正站在廊下的海棠树旁。他穿了件天青色的锦袍,腰间系着玉带,手里果然捧着个巴掌大的紫檀木匣。见她出来,他眼睛一亮,快步迎上来,袍角扫过阶前的青苔,带起几星湿意。
“晚晚,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他的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独有的雀跃,像揣了满口袋的春光,“前几日父皇允了咱们的婚事,我就想着,该亲自给你画张婚房的图样。”
林晚的心猛地一缩,像被无形的手攥住了。她记得小时候,他们常在将军府的后院玩过家家,萧澈用树枝在泥地上画房子,说将来要给她盖一座天下最漂亮的楼,让她当里面最幸福的女主人。那时他的眉眼还带着稚气,画的房子歪歪扭扭,却让她记了许多年。
“殿下有心了。”她垂下眼帘,掩去眸底翻涌的情绪,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袖口的流苏。
萧澈却没察觉她的异样,小心翼翼地打开木匣,取出一卷素白的宣纸。他将画轴在廊下的石桌上铺开,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稀世珍宝。宣纸上用墨笔细细勾勒着一座两层的小楼,飞檐翘角,雕梁画栋,楼前种着大片的榆叶梅,正是她最爱的花。
“你看这窗棂,我特意让工匠照着你房里的样式画的,你说过喜欢这种冰裂纹。”他指着二楼的雕花窗,指尖在纸上轻轻点着,“还有这后院,我留了块空地,给你种满草药,你不是总说老太太的咳嗽需要新鲜的川贝吗?”
林晚顺着他的指尖看去,画中的细节密密麻麻。正厅的博古架上,甚至画了个小小的玉瓶,像极了去年她生辰时,他送的那只和田玉净瓶。他竟连这些琐碎的小事都记在心里,一笔一画,全是她的影子。
“还有这儿。”萧澈的手指移到二楼的露台,那里画着一张小小的圆桌,两把椅子,“等夏夜纳凉时,我们可以在这儿看星星。你不是总说,将军府的星星没有北境的亮吗?我让人在露台上装了琉璃顶,下雨时也能听见雨声。”
北境两个字像针一样扎进林晚的心里。她猛地别过头,望着院角那棵老槐树,树干上还留着他们小时候刻下的身高记号,萧澈的那道总比她高一些,像他永远挺直的脊梁。
“怎么了?”萧澈察觉到她的僵硬,伸手想碰她的发梢,却在半空中停住了,“是不是不合你心意?若是不喜,我再改改,改到你满意为止。”
他的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像个怕做错事的孩子。林晚看着他澄澈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映着她的影子,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她忽然想起密信里的话:“北朔危难,公主当归。”
一边是青梅竹马的情深意重,画楼里的岁月静好;一边是血脉相连的家国故土,暗渠中的刀光剑影。她像站在悬崖边上,往前一步是万丈深渊,退后一步是千夫所指。
“没有,很好看。”她强迫自己扬起嘴角,声音却有些发颤,“殿下画得这样好,晚晚很喜欢。”
为了让他相信,她伸手抚上那张画,指尖触到宣纸微凉的质地,墨香混着他袖中的龙涎香扑面而来,让她几乎要落下泪来。她想起昨夜在灯下写的那张字条,上面记着禁军换防的时辰,就藏在那卷麻绳里。
萧澈见她喜欢,笑得眉眼都弯了起来。他从木匣里取出一支小巧的狼毫笔,递到她手里:“来,你也添几笔,画点你喜欢的。”
林晚握着笔,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发抖。墨滴落在画中的露台上,晕开一小团黑影,像块洗不掉的污渍。她慌忙用指尖去擦,却把那团墨晕得更大了。
“没关系。”萧澈握住她的手,他的掌心温暖干燥,带着常年练剑的薄茧,“一点墨渍而已,反倒像片云影,更添了几分意趣。”
他的指尖覆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引导着她,在画楼旁添了一株小小的海棠。花瓣被他画得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会飘落下来。
“你看,这样就好了。”他笑着说,呼吸拂过她的耳畔,带着淡淡的茶香。
林晚的眼眶忽然一热,连忙低下头,假装整理裙摆。她不敢看他的眼睛,怕那里面的温柔会让她溃不成军。她多想告诉他,她不想当什么奸细,不想背负那些沉重的秘密,她只想做将军府的林晚,只想住进他画的这座楼里,看一辈子的星星和雨。
可她不能。母亲的血书还压在枕下,苍狼的眼神像悬在头顶的剑,故国的百姓还在水深火热中挣扎。她是朔北的公主,从出生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就早已被刻在了故国的土地上。
“时辰不早了,殿下该回宫了。”她抽回手,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晚晚……晚晚还要帮母亲打理及笄礼的琐事。”
萧澈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却还是体贴地点点头:“好,那我先回去了。这画你留着,若是有哪里想改,随时让人告诉我。”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晚晚,我等这一天,等了好多年了。”
林晚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天青色的袍角在春风里轻轻摆动,像一只即将展翅的鹤。他走得很慢,似乎在期待她叫住他,可她只能站在原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直到那抹青色消失在月洞门外,她才缓缓蹲下身,将脸埋在膝盖里。石桌上的画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画中的楼那么美,美得像一场永远醒不来的梦。
春桃端着糕点出来时,看见自家小姐蜷缩在廊下,肩膀微微颤抖,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画,指缝间渗出点点墨痕,像滴落在心头的血。
院中的海棠花还在落,一片一片,落在她的发间、肩头,像谁无声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