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的书房总带着一股陈旧的墨香，混杂着淡淡的硝烟气。那是林啸常年在此批阅军报留下的味道，林晚从小闻到大，本该觉得安心，此刻却只觉得胸口发闷。
她端着刚炖好的冰糖雪梨羹，站在雕花梨木门外，指节无意识地叩着描金托盘的边缘。青瓷碗里的甜香丝丝缕缕漫出来，像极了小时候林啸打胜仗回来，总不忘给她带的那家老字号糖糕的味道。
“进来。”书房里传来林啸沉稳的声音，带着些微沙哑，大约是又忙了大半个通宵。
林晚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夕阳透过雕花木窗，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影，林啸正坐在宽大的梨花木案后，手里捏着一支狼毫笔，面前摊着一张摊开的边境舆图，密密麻麻的朱笔批注爬满了纸面。
他鬓角的白发似乎又多了些，侧脸的轮廓在夕照里显得格外硬朗，只是眼角的细纹比去年深了不少。听见动静，他抬起头，看见是她，紧绷的眉眼柔和了些许：“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听春桃说父亲又没吃晚饭，”林晚将托盘放在案边的小几上，声音尽量放得轻快，“炖了点雪梨羹，父亲润润喉。”她垂着眼帘，假装去看碗里的冰糖，余光却飞快地扫过那张舆图——西境的关隘处用朱笔圈了个醒目的圈，旁边标着个极小的“朔”字。
林啸放下笔，接过青瓷碗，舀了一勺慢慢品着，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惯常的温和：“还是晚晚贴心。前几日你母亲还念叨，说你及笄礼的衣裳料子该挑了，萧澈那孩子倒是上心，昨日还派人送了匹云锦来。”
提到萧澈，林晚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她强压下那点异样，笑着接过话头：“殿下总是细心的。”说着，她状似无意地走到案边，目光落在舆图上，“父亲这几日总在看西境的地图，是那边出了什么事吗？”
林啸舀汤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向她。他的眼神很深，像藏着千军万马，却又总是在看她时收敛了所有锋芒。此刻那双眼睛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没什么大事，不过是例行换防。你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
林晚早就在心里打好了腹稿，指尖轻轻划过舆图边缘的褶皱，语气带着几分好奇：“前几日听府里的侍卫闲聊，说西境的风沙很大，守城的士兵很是辛苦。我想着，父亲是大将军，定然知道那边的情形。”她刻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个单纯好奇的小姑娘，尾音甚至带了点撒娇的意味。
这是她从小对付林啸的法子。从前她想要新奇的玩意儿，或是不想学枯燥的女红，只要这样软声软气地说话，林啸总会笑着答应。
可今日，林啸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顺着她的话头。他将青瓷碗放在案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目光落在她脸上，缓缓开口：“西境苦寒，守城的士兵自然辛苦。不过朝廷自有章程，粮草军械按月补给，轮值换防也有定例，不用咱们瞎操心。”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可林晚却莫名觉得有些发冷。她知道，林啸看似粗犷，实则心思缜密，尤其是在军务上，从来半分不马虎。
“我就是觉得他们很可敬，”她硬着头皮往下说，手指点在舆图上标着“雁门关”的位置，“听说这里是西境最险的关隘？守在这里的士兵，是不是比别处更辛苦些？”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寻常闺阁女子，哪里会知道雁门关的地势险要？这话说得太刻意，像把淬了火的刀，明晃晃地递到林啸面前。
果然，林啸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拿起案上的茶盏，慢悠悠地啜了一口，目光落在窗外的老槐树上：“你小时候，我带你去过雁门关一次。那时你才五岁，站在城楼上，吓得紧紧抓着我的衣角，说再也不要去那么高的地方。”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她当然记得。那年林啸去西境巡查，特意把她带在身边。雁门关的城楼高耸入云，风呼啸着穿过箭楼，像鬼哭一样。她吓得直哭，林啸把她抱在怀里，用宽厚的手掌遮住她的耳朵，笑着说：“别怕，有父亲在，谁也伤不了你。”
那些温暖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几乎要冲垮她好不容易筑起的堤坝。她垂下眼，声音有些发哑：“父亲还记得。”
“怎么会忘？”林啸放下茶盏，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那眼神里带着审视，却更多的是担忧，“你那时总说，长大了要嫁给守城的将军，说他们穿着铠甲的样子最威风。后来萧澈那小子总来府里，你又说，还是皇子好，能给你买全天下的糖糕。”
他的语气带着笑意，可林晚却听出了话里的深意。他在提醒她，那些天真烂漫的时光，那些无忧无虑的承诺，都是在将军府里，在他的庇护下才有的。
“小孩子家的话，父亲也当真。”林晚勉强笑了笑，指尖却冰凉。
林啸没再笑，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他的个子很高，站在她面前，像一座沉稳的山。夕阳的金光落在他的白发上，泛着柔和的光泽。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动作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带着不容置疑的保护欲。
“晚晚，”他的声音低沉而郑重，“你是我林啸的女儿，是将军府的嫡小姐。再过三个月，你就要及笄，就要嫁给萧澈。往后的日子，该想的是怎么打理王府，怎么和萧澈好好过日子，生几个胖娃娃，让我和你母亲抱外孙。”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格外深邃：“朝堂的事，边境的事，自有我和你未来的夫君操心。你一个女孩子家，安安稳稳的，比什么都好。”
这话像一把软刀子，轻轻割在林晚的心上。她知道，林啸已经察觉了她的异样。他没有戳破，没有质问，只是用最温和的方式提醒她，她现在拥有的一切，是多么来之不易。
是啊，她是将军府的林晚，不是朔北那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公主。至少，现在还不是。
“女儿知道了。”她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眼眶却不受控制地发热。她怕再待下去，眼泪会忍不住掉下来，忙转身道，“父亲快些喝汤吧，凉了就不好喝了。女儿先回去了。”
“晚晚。”林啸在她身后叫住她。
林晚停住脚步，却不敢回头。
“明日让你母亲带你去绸缎庄挑挑料子，”林啸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你喜欢的那家‘锦绣阁’，新到了一批苏绣，说是最适合做及笄礼的衣裳。”
“……嗯。”林晚应了一声，快步走出书房，几乎是逃一般地穿过回廊。
廊下的海棠花已经落尽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风一吹，发出呜呜的声音，像谁在低声哭泣。她扶着冰冷的廊柱，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林啸的话像警钟一样在她耳边回响。安稳度日。这四个字，是他对她最大的期许，也是她此刻最奢望的东西。
可她不能。母亲的血书还在枕下，苍狼的密信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再来。她像走在一条没有回头路的狭巷里，一边是养育她十几年的恩情，一边是血脉相连的故国。往前一步是深渊，退后一步，却早已没有了退路。
春桃端着水盆过来，见她站在廊下掉泪，吓了一跳：“小姐，您怎么了？是不是被老爷骂了？”
林晚摇摇头，用帕子拭去眼泪，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挂上温顺的笑容：“没事，风迷了眼。我们回去吧，明日还要去绸缎庄呢。”
她转身往自己的院子走去，背影挺得笔直，像一株在风雨中倔强生长的海棠。只是那双刚刚拭干的眼睛里，藏着一片不见底的寒潭，比雁门关的风雪，还要冷几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