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刚过，将军府的菊花开得正盛。泼墨似的墨菊、金盏般的黄菊挤挤挨挨地占满了半座暖房，晨露坠在花瓣上，被初升的日头映得像碎钻，晃得人眼晕。
林晚披着件月白夹袄坐在暖房角落的石凳上，手里捏着本翻旧了的《女诫》，目光却落在廊下扫地的侍女身上。那侍女叫海棠，是宫里浣衣局的人，每月初三都会来将军府取夫人要送进宫的绣品，一来二去，倒和林晚处出些浅淡的交情。
“海棠姐姐今日来得早。”林晚放下书卷，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角——那是她昨夜特意做的旧，让这册书看起来更像时常翻阅的样子。
海棠连忙停下扫帚，福了福身：“回林小姐的话，今日轮到奴婢当值，想着早些取了绣品送回去，还能赶上午间的差事。”她抬起头时，额角沁着层薄汗，鬓边的碎发被汗濡湿，贴在颊上。
林晚示意身旁的侍女春桃：“去倒杯凉茶来，看把姐姐热的。”
海棠忙摆手：“不劳烦小姐了，奴婢不敢当。”嘴上说着推辞，脚步却没动，眼里分明带着些感激。宫里的下人见惯了高低眉眼，将军府这位小姐待人温和，是少有的体恤。
春桃很快端来凉茶，海棠接过喝了半杯，才从随身的布包里取出个锦盒：“这是皇后娘娘赏给夫人的云锦，说是上月夫人进献的百子图绣得好，特意回赏的。”
林晚接过锦盒打开，里面的云锦果然流光溢彩，金线绣的缠枝莲在晨光里流转着细碎的光。她状似无意地拨弄着锦缎：“皇后娘娘近来心情可好？前几日听母亲说，陛下新纳了位李才人，宫里怕是热闹得很。”
海棠脸上露出几分了然的笑意，压低声音道：“小姐消息倒是灵通。那位李才人是吏部侍郎家的小姐，性子活泼，前些日子在御花园里放纸鸢，风筝线缠上了海棠树，还是三殿下帮忙解开的呢。”
“哦？”林晚指尖一顿，端起茶盏抿了口，掩去眼底的波澜。萧澈最不喜这些后宫琐事，竟会帮李才人解风筝线？她随即又自嘲地弯了弯唇角——他是皇子，周旋于后宫与朝臣之间本就是常事，是自己太过在意了。
“那皇后娘娘没说什么？”她继续问道，语气里添了几分好奇，像寻常闺阁女子打听趣闻。
海棠摇摇头：“皇后娘娘大度得很，还赏了李才人一对羊脂玉镯。倒是淑妃娘娘那边，前日让膳房做了道醉蟹，特意送去了养心殿，听说陛下尝了两口就赏给三殿下了。”
林晚心里暗暗记下。淑妃是萧澈生母，向来与皇后井水不犯河水，这次特意送膳，怕是想为萧澈在陛下面前多说些好话。她装作惊讶的样子：“陛下竟不爱吃醉蟹？我还以为男子都喜欢这些带酒气的吃食。”
“谁说不是呢。”海棠接过春桃递来的点心，咬了口桂花糕，“不过三殿下倒是爱吃，上次奴婢去御书房送浣好的帕子，还见殿下案上放着半碟醉蟹，旁边堆着好些军报呢。听说边关又不太平，殿下这几日都在书房待到后半夜。”
提到军报，林晚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她攥紧了袖口，指甲几乎嵌进掌心，面上却依旧带着笑：“边关又出事了？前几日父亲还说，秋汛过后该安稳些了。”
“具体的奴婢也不清楚，只听侍卫们闲聊，说西北大营调了些新军过去，好像是在演练什么新阵法。”海棠含糊地说着，显然不敢多问宫里的军国大事。
林晚不再追问，转而说起别的：“说起吃食，前几日母亲让厨房做了道糟鱼，用的是运河里的鲜鱼，味道极好。姐姐若是不嫌弃，我让春桃给你装些带回去。”
海棠眼睛一亮，连忙道谢：“那多谢小姐了！奴婢弟弟最爱吃糟鱼，只是宫里的月钱紧，实在舍不得买。”
看着海棠喜滋滋地接过食盒，林晚唇边的笑意温和，心里却像压着块石头。这些消息大多是后宫琐事，最多牵扯些皇子间的往来，于北朔而言几乎毫无用处。可她只能如此——既能应付北朔的催促，又不会真正损害大靖的利益。
送走海棠后，林晚回到内室，春桃正在整理她的妆台，见她进来便说：“小姐，方才三殿下派人送了只白鹦鹉来，说是从西域进贡的，会说吉祥话呢。”
林晚走到鸟笼前，那只白鹦鹉见了她，立刻扑腾着翅膀叫道：“林小姐，三殿下心悦你——林小姐，三殿下心悦你——”
她脸上腾地泛起热意，伸手逗了逗鹦鹉的喙：“就你嘴甜。”心里却像被温水浸过，方才打探消息时的紧绷感散去不少。萧澈总是这样，总能在不经意间让她乱了的心绪安定下来。
可这份安定转瞬即逝。暮色降临时，那名北朔密使又出现在窗下。林晚将写好的纸条递出去，上面只记着后宫赏赐、皇子往来的琐事，连青禾提到的新军动向都含糊其辞。
“这些……能行吗？”密使接过纸条，眉头紧锁，显然不满。
林晚望着天边沉下去的落日，声音平静无波：“大靖防备森严，军国大事岂是轻易能打探到的？这些虽是琐事，却能看出朝中关系。你只需告诉母亲，容我慢慢筹谋。”
密使还想说什么，却被林晚冷冽的眼神逼退。她虽是女子，身上却隐隐透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那是北朔皇室血脉里自带的威仪，只是平日里被温和的表象藏得极好。
密使最终还是捏着纸条消失在暮色里。林晚关上窗户，转身看向铜镜。镜中的少女眉眼弯弯，依旧是将军府娇养的模样，可眼底深处，却藏着只有自己知道的惊涛骇浪。
她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提笔写下几行字，又迅速揉碎扔进炭盆。火光舔舐着纸团，将“新军”“秋汛”“淑妃”几个字吞噬殆尽。
她知道，这样的虚与委蛇瞒不了多久。北朔的密信会越来越急，萧澈的眼神也会越来越深邃。可她别无选择，只能在这条钢丝上小心翼翼地走着，一边是故土家国，一边是青梅竹马，她不知道自己能平衡多久，只知道每多拖一日，就能多一日不必做出选择。
窗外的秋虫不知疲倦地叫着，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林晚坐在案前，看着那只白鹦鹉缩在笼子里打盹，忽然轻声道：“若能一直这样，该多好。”
鹦鹉被惊醒，扑棱着翅膀叫道：“一直这样，一直这样——”
可这世间事，从来由不得人如愿。她闭上眼，听着远处传来的更鼓声，知道又熬过了一日，却也离那必须抉择的日子，更近了一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