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的雾还未散尽，将军府门前的石狮子鼻尖凝着层薄霜。林晚站在阶下，望着那辆停在巷口的乌木马车，指尖无意识地绞着月白素纱的裙摆。
“别紧张。”萧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他惯有的温沉，“母妃不是难缠的人。”
林晚转过身时，正撞见他伸手替自己理了理歪斜的鬓花。那支点翠嵌珠的簪子是他昨日送来的，说是淑妃赏的旧物，珠翠间还留着淡淡的蔷薇香。她仰头看他，见他眼底映着自己的影子，心里那点因要见淑妃而起的慌乱，竟掺进了些微甜意，却又很快被更深的涩味压了下去。
“殿下，这样会不会太唐突了？”她轻声问，指尖在袖中蜷起。自北朔的密信来后，她总觉得自己像偷穿了别人华服的窃贼，每多享受一分萧澈的好，都像是在罪孽簿上又添了笔。
萧澈却已牵起她的手，将她引向马车：“母妃早想见你了。前几日还念叨着，说该请你去宫里坐坐。”他的掌心温热干燥，攥着她的力道不松不紧，恰好能让人安心。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林晚掀开车帘一角，看街景缓缓后退。卖糖画的老翁正用铜勺在青石板上勾出只跃然欲动的龙，穿红袄的小童举着刚买的风车跑过，风叶转动的“哗啦啦”声混着沿街的叫卖，是她住了十几年的京城烟火气。可这些熟悉的景致，如今看在眼里，却总觉得隔着层朦胧的纱——她终究是个外人。
“在想什么？”萧澈递过盏热茶，水汽氤氲了他的眉眼，“方才海棠说，你昨日赏了她糟鱼？”
林晚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才回过神来：“嗯，见她喜欢，便多给了些。”她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的波动。原来他连这种小事都知道，可他知不知道，海棠说的那些话，已经被她筛选着传回了北朔？
萧澈却像是没察觉她的异样，只笑道：“你总是心善。”他顿了顿，又道，“母妃院里的蔷薇开得正好，去年你说喜欢，我让人挪了几株到暖房，此刻该是盛放的时候。”
林晚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去年暮春，她随将军夫人进宫赴宴，在淑妃的凝芳殿外看到满架蔷薇，随口赞了句“花团锦簇，倒像极了家乡的春日”。那时她还不知自己的家乡是北朔，只当是模糊记忆里的碎片，却没想到他竟记在了心上。
马车驶入宫门时，林晚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宫墙高耸，琉璃瓦在晨光里泛着冷光，朱红的宫门上铜环兽首狰狞，像一头沉默的巨兽，窥伺着每个踏入其中的人。她深吸一口气，将那些纷乱的念头压下去——此刻她是将军府的林晚，是萧澈带回来见长辈的心上人，不该有半分逾矩。
凝芳殿的门槛比别处要低些，据说是淑妃体谅下人特意改的。刚进殿门，就闻见浓郁的蔷薇香，混着淡淡的檀香，竟不觉得冲鼻。殿内没有燃地龙，却暖融融的，原来四角各放着盆烧得正旺的银丝炭，炭火上还架着铜炉，里面煨着清甜的梨汤。
“母妃，晚晚来了。”萧澈松开林晚的手，语气里带着几分少年气的亲昵。
林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窗边软榻上坐着位身着烟霞色宫装的妇人。她头上只簪了支赤金点翠步摇，鬓边斜插着朵新鲜的蔷薇，眉眼温婉，眼角虽有细纹，却更添了几分慈和。想来这就是淑妃了。
“快过来让我瞧瞧。”淑妃笑着招手，声音像浸过蜜的温水，“早就听澈儿念叨你，今日一见，果然是个好姑娘。”
林晚依着礼数福身行礼，动作标准得挑不出错处——那是将军夫人手把手教的，说将来总要进这些体面场合。“臣女林晚，见过淑妃娘娘。”
“快起来，别多礼。”淑妃亲自扶了她一把，指尖微凉，却带着让人安心的暖意，“看这模样，眉眼生得真周正。澈儿，你可真是好福气。”
萧澈在一旁笑道：“母妃说好，那便是真的好。”
淑妃嗔了他一眼，转而拉着林晚在软榻上坐下，目光细细打量着她，却没有半分审视的锐利，反倒像寻常人家的长辈看晚辈，满是疼惜：“身子骨看着倒是单薄，是不是平日里读书太用功了？回头我让人送些阿胶过来，让你母亲给你炖着吃。”
林晚刚要道谢，就见宫女端来两盏梨汤。淑妃亲自递了一盏给她：“尝尝这个，是用今年新摘的秋梨炖的，加了点川贝，润嗓子。”
梨汤甜而不腻，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得让人鼻头发酸。林晚小口喝着，听淑妃絮絮叨叨地说着萧澈小时候的趣事——说他三岁时偷喝了御酒，醉得抱着柱子喊“将军”；说他五岁时跟太傅学写字，把“澈”字写成了“撤”，被陛下笑了半个月。
萧澈在一旁听着，偶尔插一句“母妃又编排我”，语气里却满是纵容。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发梢，镀上层柔和的金边，让他少了几分皇子的疏离，多了几分少年人的鲜活。
林晚听着看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淑妃待她这样好，没有丝毫皇室贵胄的架子，眼里的喜爱真切得藏不住。萧澈更是将她护在羽翼之下，恨不得把世间所有的好都捧到她面前。可她呢？她揣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像颗埋在他们身边的定时炸弹，随时可能炸得这一切灰飞烟灭。
“晚晚，你父亲近来身子可好？”淑妃忽然问道，语气里带着真切的关切，“前几日陛下还说，林将军镇守北疆多年，辛苦得很。”
“劳娘娘挂心，父亲一切安好。”林晚放下梨汤，指尖微微发颤。提到父亲，她又想起北朔的密信里，曾隐晦地问过林将军的布防习惯。那是将她养大的父亲啊，她怎么能……
“那就好。”淑妃点点头，忽然从腕上褪下只羊脂玉镯，不由分说地套在林晚手腕上，“这镯子是我刚入宫时，我母亲给我的，说是能保平安。今日见你投缘，便送你了。”
玉镯温润，贴着肌肤仿佛能生暖。林晚想摘下来归还，却被淑妃按住手：“拿着吧，这是我的心意。将来……总是要用到的。”
最后那句话说得轻，却像重锤敲在林晚心上。将来……她们都以为会有将来，以为她会风风光光地嫁给萧澈，成为他的妻，成为这凝芳殿的常客。可她知道，这将来或许只是泡影。
离开凝芳殿时，已是近午。马车驶出宫门，萧澈见她一直沉默，便问道：“是不是母妃太热情，吓到你了？”
林晚摇摇头，抬手摸了摸腕上的玉镯，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些：“没有，娘娘很好。”
“我就说她会喜欢你的。”萧澈笑起来，眼底的光比日光还要亮，“晚晚，再等些时日，等你及笄了，我便求父皇赐婚。”
林晚的心猛地一缩，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了。她转过头看向窗外，不敢看他眼中的憧憬。赐婚……那曾是她藏在心底最隐秘的期盼，可现在，却成了让她惶恐不安的字眼。
若真有那么一天，她该如何自处？是继续扮演这个被收养的将军府小姐，心安理得地嫁给他，将北朔的使命抛诸脑后？还是在大婚之日，给他们最沉重的一击？
无论哪一种，都让她痛彻心扉。
马车驶过朱雀大街，街边的梧桐叶被秋风吹得簌簌作响，像在替她无声叹息。林晚低头看着腕上的玉镯，那温润的光泽里，映着她苍白的脸，也映着她无处可逃的愧疚与挣扎。淑妃的慈颜，萧澈的期盼，像两道无形的枷锁，越收越紧，几乎要将她勒得喘不过气来。
她知道，自己欠他们的，恐怕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