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梆子刚敲过第一响,将军府西跨院的马厩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林晚披衣起身时,窗外已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护院们压低的喝问。她推开窗缝望去,只见夜色里掠过数道玄色身影,腰间的虎头令牌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是禁军的人。
“小姐,出什么事了?”青禾端着灯进来,烛火在她手心里颤得厉害。
林晚没答话,目光落在远处皇城的方向。那里本该是沉沉夜色,此刻却隐隐透出红光,像被打翻的胭脂盒,在天际洇开一片诡异的晕染。她指尖猛地攥紧窗棂,木刺扎进皮肉也浑然不觉——这动静,绝非寻常夜巡。
片刻后,前院传来马蹄声,是父亲林啸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急促:“备马!东宫急召,说是羽林卫一部在城南哗变!”
羽林卫哗变?林晚心头一震。羽林卫直属东宫,是太子手里最锋利的刀,怎么会突然兵变?她转身从衣柜深处翻出件月白骑装,青禾惊道:“小姐要去哪?外面兵荒马乱的……”
“去校场。”林晚系紧腰带,声音冷静得不像个十六岁的少女,“父亲刚走,府里护院要跟着去驰援,我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这话半真半假。她确实想帮父亲,却更想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兵变背后,藏着怎样的军队调度玄机。北朔的密信里提过,大靖军制严密,尤其是京城防务,历来是北朔探子最难啃的骨头。如今烽烟乍起,正是窥探其脉络的最好时机。
赶到校场时,晨雾正浓。平日里用来操练的空地上,骑兵们正翻身上马,铁甲撞击声混杂着马蹄踏地的闷响,在雾气里滚出很远。林晚一眼就看见人群中的萧澈,他穿着银白铠甲,玄色披风在风里猎猎作响,正低头听副将禀报,指尖偶尔在地图上点一下。
晨光透过雾霭落在他侧脸,将下颌线勾勒得愈发清晰。自上次在暗巷定下监视他的事,林晚总刻意避开单独见面,此刻猝不及防撞见,心跳竟漏了半拍。
“阿晚?你怎么来了?”萧澈抬头时正好看见她,眉头微蹙,“这里危险,快回府去。”
“我来看看父亲有没有留下话。”林晚走上前,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他面前的沙盘。沙盘上插着密密麻麻的小旗,红的代表叛军,黑的是禁军,蓝的则是萧澈直属的羽林卫一部,“听说城南兵变?情况严重吗?”
“小股哗变,不足为惧。”萧澈伸手将她往人群外推了推,声音放柔了些,“是前几日被裁撤的旧部闹起来的,领头的是个百夫长,没什么章法。我带三百人过去,午时就能平叛。”
他说得轻描淡写,指尖却在沙盘上快速移动:“你看,叛军被困在永定门内,西边是护城河,东边是民居,他们唯一的退路是北边的广济巷。我让李副将带五十人守住巷口,张将军从正面强攻,我带骑兵绕到城南门……”
他说着说着忽然停住,笑了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又听不懂。”
林晚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精光。她听懂了,不仅听懂了,还记住了——三百人分三路,正面强攻吸引注意力,骑兵绕后堵截,再留一小股守退路,看似简单,却把叛军的所有生路都算得死死的。这调度方式,比北朔军书里写的更灵活,也更狠厉。
“我虽不懂兵法,却也知道殿下用兵厉害。”她抬起头,脸上漾起恰到好处的崇拜,“只是……三百人会不会太少了?万一叛军有埋伏呢?”
“不会。”萧澈很笃定,“京畿防务每三日一换防,今日轮到西城营值守永定门,他们的校尉是我父亲旧部,刚才已经传信说,叛军只有不到两百人,且多是步兵。”他顿了顿,忽然凑近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而且,我在广济巷布了暗卫,是你教我的法子,出其不意才能制胜,不是吗?”
林晚的心猛地一缩。那是去年中秋,他们在将军府后院玩投壶,她随口说“与其正面硬拼,不如藏在暗处等对方自乱阵脚”,没想到他竟记到现在。
“殿下说笑了,我那是瞎编的。”她往后退了半步,避开他身上清冽的皂角香。
“是不是瞎编,等会儿便知。”萧澈拍了拍她的肩,“回去吧,平叛后我去将军府找你,给你带城南最有名的糖糕。”
他转身翻上马背,银甲在晨光里闪得人睁不开眼。林晚站在原地看着他率队出了校场,披风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她没有立刻回府,而是走到刚才萧澈站过的沙盘前。副将们正收拾东西,没人注意这个将军府的小姐。林晚伸出指尖,轻轻碰了碰代表广济巷的位置,那里的沙子被萧澈的指尖按出个浅浅的坑。
原来他说的绕后不是真的要攻城,而是要把叛军逼进广济巷。那条巷子窄得只能容两人并行,骑兵根本进不去,可暗卫藏在屋顶,就能像抓瓮中鳖一样轻松。更妙的是借西城营的力,既不用调动太多人手,又能试探西城营的忠心——萧澈这步棋,走得远比他表现出来的要深。
“林小姐?”一个老军卒路过,见她盯着沙盘出神,忍不住提醒,“这里风大,还是早些回去吧。”
“多谢老伯。”林晚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沙粒的粗糙感,“我想问一下,刚才殿下说的换防,是所有营卫都要换吗?”
“那是自然。”老军卒以为她好奇,便多嘴说了几句,“京里的禁军分十二营,按东南西北中轮换,每个营的布防图只有主将和兵部尚书能看,连我们这些当兵的,都不知道下一处要去守哪座门。”
林晚点点头,又问:“那调兵呢?比如像今日这样的突发情况,要走什么程序?”
“得有兵符才行啊。”老军卒笑了,“殿下的银令能调动羽林卫,但若要动禁军,得有陛下的金符,还要兵部的手谕,少一样都不行。就像去年北边打仗,李将军都把叛军围了,就因为兵符没到,硬是等了三日才敢攻城。”
兵符、手谕、换防制度……林晚在心里默默记下这些。大靖的军制果然严密,层层掣肘,既防了兵变,也让调度多了几分繁琐。可萧澈刚才的行动却极快,显然是绕过了某些程序——是太子特许,还是他自己的权限?
正思忖着,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个骑兵从巷口冲进来,高声喊道:“报——澈王殿下已在广济巷擒获叛首!叛军尽数投降,无一漏网!”
不过半个时辰。林晚抬头望向城南的方向,晨光已驱散雾霭,永定门的轮廓在蓝天下清晰可见。她忽然想起萧澈说的糖糕,那家铺子就在广济巷口,此刻想来,他定是早就算好了平叛的时辰,连给她带糖糕的事都计划在内。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她转身往回走,脚步却不像来时那样轻快。刚才记下的那些调度方式、军制细节,此刻都变成了扎人的针,密密麻麻地刺着她。
回到将军府时,青禾正站在门口焦急地张望,见她回来,连忙迎上来:“小姐可算回来了!宫里来人说,淑妃娘娘请您过去呢,说是……要商量您和殿下的及笄礼。”
及笄礼。林晚脚步一顿。她的及笄礼就在下月,按大靖习俗,及笄后便可议亲。萧澈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淑妃这是在替他铺路。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双手既绣过鸳鸯,也握过青铜虎符;既接过萧澈递来的糖葫芦,也抚摸过记录着军防的沙盘。不知从何时起,她的人生已变成这般模样,每一步都踩着刀尖,既要顾全北朔的嘱托,又舍不得辜负身边的温暖。
“知道了。”林晚轻轻吐出三个字,抬脚往里走。阳光穿过门廊落在地上,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半在光明里,一半在阴影中。
她知道,今日这场小规模兵变,不过是未来风暴的预演。而她从中学到的那些东西,终有一天会派上用场,只是那时,不知要面对怎样的刀光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