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进将军府的窗棂时,林晚正在灯下绣一方帕子。银线勾的并蒂莲快完工了,针脚细密得像她此刻的心思,每一针都藏着半截说不出的话。
“小姐,该用晚膳了。”青禾端着托盘进来,见她对着帕子出神,忍不住道,“这莲花开得真好,配上澈王殿下上次送的那支白玉簪,定是极美的。”
林晚指尖一颤,银针刺破了指腹。殷红的血珠滴在素白的绢面上,像落在雪地里的红梅,突兀得让人心慌。她连忙用帕子按住伤口,低声道:“知道了,你先放着吧。”
青禾走后,她将帕子拢进锦盒,转身从妆奁最底层摸出个巴掌大的漆木匣子。匣子是乌木做的,边角包着鎏金,锁是北朔特有的鱼形纹——这是上月密使送来的,说若有消息,便将字条藏在匣子里,会有人在三更时分取走。
她坐在镜前,看着镜中自己的脸。眉眼是大靖闺秀的温婉,可眼底深处,总藏着些不属于这里的东西。将军府的十五年,像一层薄瓷,裹着她北朔公主的骨血,看似温润,却一碰就怕碎。
案上摊着张素笺,上面用炭笔写着几行字,是她这几日断断续续记下的:幽州粮仓三座,分别在城东南、西北隅及三十里外的官道旁;云州粮仓两座,皆靠近水源,外围有百人驻守……字迹被反复涂改,墨痕叠着墨痕,像她心里反复拉扯的念头。
这些信息是她借着帮父亲整理军报的由头看到的。算不上核心机密,边境粮仓的大致分布,稍有门路的探子都能查得到。她知道,北朔想要的不是这些,他们要的是京畿粮仓的布防、禁军的粮草调度,甚至是萧澈手里那支精锐骑兵的补给线路。
可她给不了。
那日兵变,萧澈在沙盘前指点江山的模样还在眼前。他说“等我回来给你带糖糕”时,眼里的笑意比晨光还暖。她怎么能把刀递到别人手里,让他们去刺向那个陪她长大的人?
可北朔呢?母亲的信还压在枕下,字迹潦草,透着宫里的血雨腥风:“晚晚,母妃等你回来,等你拿回属于你的一切。”那是她的根,是她流淌在血脉里的责任。
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林晚深吸一口气,将写好的素笺折成小方块,打开乌木匣子。匣子里垫着层暗红色的绒布,角落里放着枚小巧的银哨——那是密使留下的,说若遇紧急情况,吹响它自会有人接应。
她指尖抚过银哨冰凉的表面,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她和萧澈在城外的猎场迷路。天黑后起了狼嚎,她吓得缩在树后发抖,萧澈就吹着他那支玉笛,说“别怕,笛声能驱狼”。其实她后来才知道,那笛子根本驱不了狼,是他整夜没睡,守在她身前。
如今,她却要拿着另一支哨子,召唤来可能伤害他的人。
林晚闭了闭眼,将素笺放进匣子,扣上鱼形锁。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院墙外的老槐树下,立着个穿夜行衣的黑影,像块融进夜色的墨。
她无声地将匣子从窗缝递出去。黑影接过匣子,连个招呼都没打,转身便消失在巷口。整个过程不过一瞬,却像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关窗时,她的手在抖。窗棂上还留着上次兵变时她攥出的指痕,如今又添了几道新的。她知道,这张素笺送出去,就像在天平的一端加了颗砝码,哪怕很轻,也终究是偏向了背叛的那头。
“萧澈……”她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轻声念他的名字,声音涩得像含了沙,“我只这一次,以后再也不会了。”
可她自己都知道,这话有多苍白。一旦开了头,就像滚下山的石头,停不下来了。
回到内室,她翻出母亲的信,就着烛光一遍遍看。信上的字迹越来越模糊,最后竟和萧澈的脸重叠在一起。他送她的那支白玉簪,此刻正躺在妆奁里,玉质温润,映着烛光泛着暖黄的光。那是去年她生辰时,他跑遍了京城的玉器铺才寻来的,说“这玉像你,看着清冷,握久了却暖”。
林晚拿起玉簪,簪尖的流苏垂下来,扫过她的脸颊,像他偶尔落在她发间的指尖。她忽然将玉簪狠狠砸在地上。
“啪”的一声脆响,玉簪断成了两截。
青禾被惊醒,披衣进来:“小姐,怎么了?”
“没事。”林晚背过身去,声音哑得厉害,“手滑了。”
青禾捡起断成两截的玉簪,心疼道:“这簪子多好啊……要不奴婢拿去修修?”
“不必了。”林晚摇摇头,“断了就是断了,修不好的。”
就像她和萧澈之间,就像她心里的那杆秤,一旦有了裂痕,无论怎么补,都回不到最初的模样了。
青禾退出去后,林晚坐在床边,看着地上的玉簪碎片。月光从窗纸透进来,在碎片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像撒了一地的星星,却再也拼不成完整的夜空。
她忽然捂住脸,肩膀控制不住地发抖。没有哭出声,只有压抑的呜咽,像受伤的小兽,在寂静的夜里舔舐伤口。
她想起刚被将军府收养时,她总躲在柱子后面看别人吃饭,是萧澈端着碗走到她面前,把碗里的鸡腿夹给她,说“你吃吧,我不爱吃这个”。
她想起十五岁那年她落水,是萧澈跳下水把她救上来,自己发了三天高烧,醒来后第一句话却是“阿晚有没有吓到”。
她想起上个月在桃花树下,他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阿晚,等你及笄,我便求父皇赐婚”。那时他眼里的光,比春日的阳光还要亮。
可她呢?她拿着他的信任当筹码,用他教她的聪慧去打探他国家的机密,甚至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亲手将他推入险境。
“我不是故意的……”她喃喃自语,泪水从指缝间渗出来,滴在锦被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我只是……身不由己。”
可身不由己,就能成为伤害他的理由吗?
窗外的梆子敲过四更,天快亮了。林晚擦干眼泪,起身将地上的玉簪碎片一片片捡起来,放进锦盒。她知道,从今往后,这碎片会像扎在她心里的刺,时时提醒着她今夜的所作所为。
她走到案前,铺开一张新的素笺,提笔写下“幽州粮仓布防图”几个字。笔尖悬在纸上许久,终究还是落不下去。
罢了,就这样吧。她能做的,只有守住最后的底线。那些真正能伤到他的机密,她死也不会说出去。
哪怕,这会让她在北朔那边无法交差。哪怕,她会因此陷入更深的两难。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林晚终于伏在案上睡着了。梦里,她又回到了十二岁那年的猎场,萧澈吹着玉笛,狼嚎声很远,月光落在他年轻的脸上,清晰得像就在眼前。
只是这一次,笛声里掺了别的声音,像是银哨的尖啸,又像是兵刃相接的脆响,搅得整个梦境都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