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总带着几分缠绵,淅淅沥沥打在青石板路上,溅起细碎的水花。萧澈披着件玄色常服,站在“回春堂”药铺的二楼雅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上雕镂的缠枝纹。
楼下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他低头望去,正见林晚撑着柄竹骨油纸伞,站在街角的槐树下。淡青色的裙裾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绣着兰草的鞋尖,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轻轻点着,像只欲飞的蝶。
她在等谁?
萧澈的眉峰微不可察地蹙了下。今日午后,他本约了林晚去城西的画舫看新到的苏绣,却被她以“母亲身子不适,需亲自去药铺取药”为由婉拒。将军夫人的咳疾是老毛病了,他原不疑有他,方才处理完工部的事路过回春堂,想着顺便接她回去,却没想在这儿撞见她独自等候。
雨幕中走来个挑着货担的商贩,粗布短褂,裤脚沾着泥点,肩上的扁担压得弯弯的,一头是叠得整齐的绸缎,另一头是些零散的胭脂水粉。他走到林晚面前,放下担子,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递过去,嘴里不知说了些什么。
林晚接过纸包的动作很快,快得像是怕被人看见。她将纸包塞进袖中,又从钱袋里摸出几枚铜板递过去。那商贩接过钱,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便挑着担子钻进了巷弄,脚步匆匆,转眼就消失在雨雾里。
整个过程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却让萧澈的心沉了沉。
那商贩的货担有问题。绸缎的褶皱太规整,不像是长途跋涉颠簸过的样子;更可疑的是他的手——挑担人的手掌该有厚茧,指节粗大,可那人递东西时露出的手,指腹虽有薄茧,虎口却异常光洁,倒像是常年握笔或执刃的。
还有林晚。她接过纸包时,伞沿压得极低,几乎遮住了半张脸。方才在药铺门口遇见时,她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婉笑意,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就像……就像上次他无意间提起北朔边境异动时,她瞬间避开的眼神。
“殿下,车备好了。”贴身侍卫秦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萧澈“嗯”了一声,目光仍落在街角。林晚已经收起伞,正站在回春堂的台阶下整理鬓发,指尖划过耳后的碎发,动作轻柔得像在抚平什么褶皱。她转身走进药铺时,裙角扫过门槛,带起一串细小的水珠,落在青石板上,很快便与雨水融在一起,了无痕迹。
“方才那人……”秦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欲言又止,“属下看着面生,不像是这条街上的常客。”
萧澈没有接话,转身下楼。木质楼梯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他此刻心头隐约的刺痒。他认识林晚十五年,从她被将军夫妇抱回府时那只怯生生攥着他衣角的小手,到如今亭亭玉立、能与他对弈三局不败的少女,她的一颦一笑,他闭着眼都能描摹出来。
她是不一样的。将军府的教养让她习得大靖闺秀的端庄,可偶尔蹙眉时,眉宇间会掠过一丝不属于这里的锐利;她学女红时总在绣北朔特有的雪绒花,却说只是觉得花纹好看;她对兵书战策的敏感,连父亲都赞不绝口,说她天生就该在军营里待着。
这些“不一样”,他从前只当是她独有的灵气。可自去年秋猎,她在围场救了个自称是“远房亲戚”的北朔商人后,一些细碎的疑点便像藤蔓般悄悄滋长。
他不动声色地查过。那商人的身份是伪造的,离开京城后便没了踪迹。而林晚的贴身丫鬟青禾,上个月去城外的慈安寺上香,回来时包袱里多了块北朔产的暖玉——那玉的成色,绝非寻常人家能有的。
可他总觉得,那不是她。
是那个会在他被父皇责骂时,偷偷把桂花糕塞进他袖袋的小姑娘;是那个在他高烧不退时,守在床边读兵法读得自己睡着的少女;是那个前几日在桃花树下,红着脸说“等我及笄,便……便听凭父母做主”的阿晚。
她怎么会骗他呢?
萧澈走到回春堂门口时,林晚正好提着药包出来。看见他,她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弯起眉眼,笑意像雨后初晴的阳光,瞬间驱散了眉宇间的那点阴霾。
“殿下怎么来了?”她走上前,药包上的药香混着她身上的兰花香,清淡好闻,“不是说今日要去工部看新造的火炮吗?”
“事情办完了,顺路过来接你。”萧澈接过她手里的药包,指尖不经意间触到她的手腕,微凉,“方才在街角,见你在等一个商贩?”
林晚的脚步顿了顿,很快又恢复如常,语气自然得像是在说件寻常事:“嗯,母亲说城南张记的胭脂膏子好用,我想着顺便买一盒。那商贩说是张记的伙计,今日正好送货到这附近。”
她抬起手,将袖中露出的一角油纸包轻轻往里塞了塞,指尖有些发红,像是被雨水冻的。“不过看他的货担,倒像是走南闯北的,许是我记错了铺子?”她笑着摇摇头,语气里带着点自责,“近来总忘事。”
萧澈看着她眼尾微微泛红的弧度,那是她说谎时才会有的小动作。小时候她偷偷放走了他养的鸽子,也是这样红着眼尾,说鸽子自己飞走了。
他忽然伸出手,替她理了理被雨水打湿的鬓发。指腹擦过她的耳廓,温热的触感让她瑟缩了一下,耳尖瞬间染上绯红。
“下次要什么,告诉我便是。”他的声音很轻,带着雨丝的温润,“不必自己跑这一趟,仔细淋了雨着凉。”
林晚的睫毛颤了颤,避开他的目光,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知道了。”
回去的马车里,两人并肩坐着,中间隔着一拳的距离。车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车篷,发出单调的声响。林晚靠着车窗,侧脸被雨雾晕得有些模糊,手指反复绞着衣角,像是有心事。
萧澈从怀里摸出个小巧的锦盒,递到她面前:“前几日去江南采办的新茶,你说过喜欢碧螺春的清苦。”
林晚接过锦盒,打开一看,碧绿色的茶叶蜷缩着,带着淡淡的清香。她抬眸看他,眼里有惊讶,也有不易察觉的慌乱:“殿下……”
“阿晚。”萧澈打断她,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脸上,像深不见底的湖水,“我认识你十五年了。”
林晚的呼吸顿住了。
“你若有什么难处,不必瞒着我。”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无论是什么事,我总能想办法替你担着。”
他没有提那个商贩,没有问油纸包里是什么,没有说那些他查到的疑点。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像在光洁的玉璧上划下裂痕,再也无法复原。他宁愿相信,她只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只是暂时不想让他知道。
林晚的眼眶忽然红了。她低下头,将脸埋在锦盒上,声音闷闷的:“殿下……我没有。”
萧澈没有再追问。他只是伸出手,轻轻覆在她绞着衣角的手上。她的手很凉,他用掌心裹住,一点点焐着。
马车碾过积水的路面,发出哗啦的声响。车厢里一片寂静,只有彼此的呼吸声,与窗外的雨声交织在一起。
萧澈看着她低垂的发顶,心里那点疑虑像被雨水泡过的纸,渐渐软了下去。他愿意等,等她愿意把所有心事都告诉他的那一天。
无论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