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卷着落英穿过将军府的朱漆回廊,将檐角铜铃摇得叮咚作响。林晚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一身襦裙的自己,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襟上绣着的缠枝莲纹——那是苏嬷嬷昨夜挑灯绣完的,银线在杏色缎面上蜿蜒,像极了她此刻盘桓在心间的纠结。
“小姐,该上钗了。”青禾捧着红木托盘进来,盘里整齐码着三支珠钗,都是将军夫人早年的旧物。她将一支赤金点翠步摇往林晚发间插时,手腕忽然被轻轻按住。
林晚望着镜中那双清亮却藏着阴霾的眼,轻声道:“换那支素银的吧。”
青禾愣了愣,还是依言取了支最简单的素银梅花钗。钗头的梅花雕得栩栩如生,只是没有镶嵌任何珠玉,插在如云的发髻上,倒衬得她眉眼愈发清丽,只是那抹清丽里,总透着几分说不清的落寞。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侍卫的通传声。林晚心头一跳,铜镜里映出青禾瞬间绷紧的侧脸——她们都知道,是萧澈来了。
自那日雨巷的偶遇后,萧澈待她依旧如常,甚至比往日更添了几分细心。他会算着时辰送来刚出炉的玫瑰酥,会在她练箭时悄悄站在靶场边缘递水,可林晚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就像此刻,他的脚步声从回廊那头传来,沉稳而清晰,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的心尖上。
“阿晚准备好了吗?”萧澈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却又比往日多了几分郑重。
林晚深吸一口气,推开屏风走出去。萧澈正站在廊下,一身月白锦袍,腰间系着玉带,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见她出来,他眼底瞬间漾起笑意,像揉碎了春日的阳光,可那笑意落在林晚眼里,却让她鼻尖猛地一酸。
他手里捧着个锦盒,盒身雕着细密的云纹,一看便知价值不菲。“今日是你及笄的大日子,父皇特允了我来观礼。”他走近几步,目光落在她发间的素银钗上,眉头微蹙,“怎么戴这个?”
林晚下意识地拢了拢鬓发:“素净些好。”
萧澈却不由分说地抬手,轻轻拔下那支银钗。他的指尖带着微凉的体温,擦过她的头皮时,林晚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他动作轻柔地将锦盒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支凤钗——赤金为骨,翠羽为屏,钗头是展翅欲飞的凤凰,眼尾缀着两颗圆润的东珠,在晨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这是……”林晚惊得后退半步。这样规制的凤钗,绝非寻常皇子能随意送出的。
“去年南巡时,在金陵古寺求得的。”萧澈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不容拒绝的认真,“住持说,这支钗能护佑佩戴者平安顺遂。”他没有说,这支钗是他软磨硬泡求了父皇半个月,才从内库特批的珍品,本就是为她及笄准备的。
他执起凤钗,小心翼翼地插进她的发髻。凤凰的尾羽恰好落在她耳后,东珠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晃动,冰凉的触感让她瞬间清醒——她配不上这样的珍重,更担不起这份纯粹的心意。
“殿下,这太贵重了……”她想取下,却被萧澈按住手。
“在我心里,你值得最好的。”他的目光灼灼,像有火焰在眼底燃烧,“等观礼结束,我有话同你说。”
及笄礼设在府中庭院,将军夫妇端坐主位,宾客们分列两侧。林晚穿着繁复的礼服,跪在蒲团上听着赞者唱礼,心头却像压着块巨石。她看见萧澈站在人群前列,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那目光里的期待与温柔,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一加缁布冠,二加皮弁,三加爵弁。三加礼成时,宾客们纷纷起身道贺,将军夫人红着眼眶握住她的手,哽咽着说不出话。林晚强忍着泪意回礼,转身时,却见萧澈拨开人群朝她走来。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定,身姿挺拔如松。庭院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息看着这对青梅竹马的璧人,眼底带着了然的笑意。
“林晚。”萧澈的声音清亮,足以让在场每个人都听清,“今日你及笄,我有三愿。”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她鬓边的凤钗:“一愿你岁岁平安,无病无灾。”
他的目光扫过她微颤的睫毛:“二愿你喜乐无忧,得偿所愿。”
最后,他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三愿……待你及笄之后,我便向父皇请旨,求娶将军府林氏晚晚为妻。此生此世,唯你一人,绝无二心。”
话音落下,庭院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将军夫妇相视一笑,眼角的皱纹里都藏着欣慰。宾客们的祝福声此起彼伏,可这些声音落在林晚耳中,却只剩下嗡嗡的轰鸣。
她看着萧澈眼底的坚定与深情,看着那支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凤钗,看着满院人祝福的笑脸,积压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决堤。
是感动,是愧疚,是绝望,更是无力。她多想点头应下,多想抛开那些沉重的身份与使命,只做将军府的林晚,只做能与他并肩看细水长流的阿晚。可袖中那封昨日刚收到的密信还带着油墨的冰凉,信上母亲的字迹凌厉如刀:“及笄后速查京畿布防图,切记,家国为重。”
家国为重……那她的情意,她的不舍,又该置于何处?
萧澈见她落泪,慌得伸手想替她拭泪,却被她微微避开。他眼底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化为更深的温柔:“阿晚,别哭。是不是我太唐突了?”
林晚用力摇头,泪水却流得更凶。她抬手握住他的手腕,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哽咽着说不出话,只能拼命点头。
是,她愿意。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哪怕终将辜负,此刻她只想沉溺在他许诺的一生一世里,哪怕只有片刻。
萧澈见她点头,瞬间喜上眉梢。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她心口发颤。他拿起她的手,轻轻印上一个吻,动作虔诚得像在朝拜信仰。
“我等你。”他低声说,声音里的雀跃藏不住。
林晚望着他含笑的眉眼,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知道,这支凤钗一旦戴上,就再也摘不掉了。它不仅是他的承诺,更是她心上的枷锁,一边锁着青梅竹马的情分,一边锁着无法割舍的家国。
礼毕后宾客散去,萧澈被将军留下说话。林晚回到房中,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凤钗映出的碎光,忽然抬手捂住脸,压抑的呜咽声终于冲破喉咙。
青禾站在一旁,递上帕子的手微微颤抖:“小姐……”
“青禾,”林晚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你说,我是不是很贪心?”
既想护住北朔的万里河山,又想留住眼前的这点温暖。可这世间的事,从来都不能两全。
她摘下那支凤钗,放在掌心。赤金的冰凉透过肌肤渗入骨髓,东珠的光晕在她泪眼中明明灭灭,像极了萧澈此刻的笑容,美好得让她不敢触碰。
最终,她还是将凤钗重新插回发髻。镜中的少女泪眼朦胧,却眼神坚定。
路是自己选的,哪怕步步荆棘,也要走下去。只是不知多年以后,他会不会还记得,这个及笄之日,他曾许过她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