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的红绸已经挂了三天。
廊下的红灯笼被风拂得轻轻摇晃，暖黄的光晕透过细密的流苏洒在青石板上，像铺了层碎金。府里的丫鬟仆妇们往来穿梭，捧着绣好的喜帕、裁妥的嫁衣，脚步轻快地笑着，空气里都飘着蜜似的甜香——谁都知道，再过一月，三皇子萧澈就要来迎娶他们这位养在深闺的大小姐林晚了。
唯有林晚自己，指尖触到嫁衣上金线绣成的并蒂莲时，总觉得那冰凉的丝线像蛇，缠得人喘不过气。
“小姐，这凤凰牡丹的纹样绣得真好，皇后娘娘见了定会喜欢。”绣娘捧着霞帔笑得满脸褶子，“您瞧这金线，是江南织造特意贡的，寻常人家可遇不上。”
林晚勉强牵了牵嘴角，目光掠过那片流光溢彩的锦缎，落在窗外。院角的石榴树今年结得格外繁密，青绿色的果子藏在叶间，像一颗颗悬着的心。她忽然想起那日在城郊茶馆，青衣人最后那句话——“婚期将近，正是刺探军情的好时机，殿下等着您的消息。”
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挥手让绣娘退下，转身从妆奁最底层摸出个巴掌大的紫檀木盒。打开时，一股淡淡的松烟香漫出来，里面静静躺着三枚不同样式的玉佩：一枚是将军府的家徽，一枚刻着半朵玉兰花（故国暗卫的信物），还有一枚，是萧澈去年生辰送她的，上面刻着个小小的“澈”字。
三枚玉佩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却照不亮她眼底的阴翳。
“青禾，”她扬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去把前几日从南边来的那个护院叫来。”
青禾应声而去，不多时便领来个身形挺拔的黑衣男子。他约莫二十七八岁，眉眼间带着股悍气，见了林晚便单膝跪地：“属下陈七，参见小姐。”
这陈七是林晚暗中培养的人。三个月前，她借着将军府招护院的由头，从故国暗卫递来的名单里挑了这个曾在边境军营待过的汉子。他不仅武艺高强，更熟稔军务，是她布下的第一颗棋。
“起来吧。”林晚将茶盏往他面前推了推，“城西那处粮铺，盘下来了吗？”
“回小姐，已办妥。”陈七垂着眼，语气恭敬，“掌柜是自己人，账目都已理清。只是……”他顿了顿，“那一带是安远侯的地盘，咱们突然盘下铺子，怕是会引人注意。”
林晚指尖在茶盏边缘轻轻敲着，目光沉静：“要的就是引人注意。”她抬眼看向陈七，眼底闪过一丝锐光，“安远侯与太子走得近，萧澈近日在朝堂上屡屡被太子掣肘，我总得给他寻个由头，让安远侯分分心。”
陈七恍然大悟：“小姐是想……”
“粮铺里多囤些陈米。”林晚打断他，声音压得极低，“过几日我会让人‘无意间’泄露出安远侯粮仓亏空，用陈米充新米的消息。你只需守好铺子，别让人抓到把柄。”
这是她筹谋许久的计划。既不算出卖大靖，又能帮萧澈缓解压力，还能借此试探故国暗卫的反应——一箭三雕，却也步步惊心。
陈七领命退下后，林晚走到窗边。月光恰好落在那枚刻着“澈”字的玉佩上，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
她不能让萧澈出事。绝不。
接下来的几日，将军府依旧沉浸在筹备婚礼的喜庆中，林晚却愈发忙碌。白日里，她跟着母亲学插花、试嫁衣，与萧澈在花园里散步说笑，举止间一派天真烂漫，丝毫看不出异样。可到了夜里，她便会借着探望友人、礼佛祈福的名义，悄悄与自己布下的人会面。
她让陈七在城郊买了处带地窖的宅院，用来存放从故国暗中运来的药材和兵器——那是她为自己留的后路，也是她保护故国的最后筹码。她又通过绣庄的老板娘，联络上几个在京中各大府邸当差的丫鬟仆妇，用重金和恩情收买她们，让她们留意各府的动静，尤其是太子和几位手握兵权的将军府。
甚至连将军府里的几个老仆，她也一一打点。那个在厨房做了三十年饭的张妈，儿子在边关当兵，她便托人送去双倍的军饷；那个负责打扫书房的老刘头，唯一的孙子想学文，她便请了京中有名的先生私下授课。这些人未必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却都欠了她的人情，在关键时刻，或许能成为她的助力。
这日午后，萧澈来将军府找她，手里捧着个精致的木盒。“阿晚，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他笑着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支赤金点翠的凤钗，凤凰的尾羽上缀着细小的珍珠，在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
“这是……”林晚微微睁大了眼。
“前几日西域进贡的贡品，我特意求父皇赏了我一支。”萧澈拿起凤钗，小心翼翼地插在她发间，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的耳垂，带来一阵微麻的痒意，“配你那日试穿的嫁衣，正好。”
林晚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凤钗流光溢彩，衬得她眉眼愈发娇俏。可她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萧澈待她越好，她便越觉得愧疚。那些暗中筹谋的算计，那些藏在笑容背后的秘密，像一根根刺，扎得她心口生疼。
“怎么了？不喜欢吗？”萧澈见她神色有些恍惚，不由关切地问道。
“没有，很喜欢。”林晚回过神，连忙扬起笑脸，转身握住他的手，“只是觉得……太贵重了。”
“在我心里，再贵重的东西，也配不上你。”萧澈握紧她的手，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阿晚，再等一个月，你就是我的妻了。到时候，我会把世间所有好东西都捧到你面前。”
林晚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垂下眼，掩去眼底的复杂情绪，轻声道：“我不要什么世间好物，只要你……平安顺遂。”
萧澈以为她是在说情话，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傻瓜，有我在，定会护你一世安稳。”
他转身去看桌上的喜帖样本，没注意到林晚在他转身的瞬间，脸上的笑容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片苍白。
安稳？在这波谲云诡的京城，在故国与大胤的夹缝中，她和他，真的能求得一世安稳吗？
夜深人静时，林晚再次打开那个紫檀木盒。这一次，她将三枚玉佩并排放在桌上，烛光在上面投下晃动的影子。她伸出手，指尖在三枚玉佩上一一划过，最终停留在那枚刻着“澈”字的玉佩上。
“萧澈，”她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像梦呓，“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我定不会让你有事。”
窗外的月光愈发清冷，照进屋内，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她知道，随着婚期临近，暴风雨或许很快就要来了。她所做的这些准备，未必能抵挡所有的变故，却已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她只能往前走。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在亲情与爱情、故国与爱人之间，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她也只能咬紧牙关，迎难而上。
因为她不仅是将军府的林晚，是萧澈的阿晚，更是故国流亡的公主。她肩上扛着的，从来都不只是自己的命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