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的红,是浸了蜜的。
从寅时起,府里就没歇过气。灯笼的光晕染透了雕花窗棂,檐角垂下的红绸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连青石缝里钻出的青苔,都像是沾了胭脂的颜色。后厨飘来蒸糕与熏肉的香气,混杂着香料铺送来的龙涎香,在整个将军府弥漫开来——今日是三皇子萧澈迎娶将军府千金林晚的大喜之日,京城里谁不盼着看这场青梅竹马的佳话圆满。
林晚坐在妆镜前,望着铜镜里那个一身红妆的自己,有些发怔。
霞帔上的凤凰牡丹纹样在晨光里流转着金线,是萧澈前几日送来的那匹贡缎,每一针都绣得密不透风。青禾正为她绾发,桃木梳齿划过青丝,带起一阵微痒。“小姐,您瞧这凤冠,珍珠颗颗圆润,怕是宫里娘娘都少有的珍品。”青禾拿起鎏金点翠的凤冠,眼里满是欢喜,“戴上定是好看极了。”
林晚没说话,只是抬手抚上鬓角。那里还留着昨日萧澈为她簪花时,指尖不经意蹭过的暖意。他当时笑着说:“阿晚,明日起,你就是我的妻了。往后余生,我定护你周全。”
周全……她轻轻吐出这两个字,舌尖竟尝到一丝涩味。
窗外传来喧嚷的喜乐声,是迎亲的队伍到了。鼓乐声敲得震天响,夹杂着人群的欢呼,连空气都跟着震颤。将军府的大门被“吱呀”一声推开,萧澈身着大红喜服的身影,该是正踏过那道铺着红毡的门槛吧。
“小姐,该上妆了。”喜娘笑眯眯地端过胭脂盒,指尖蘸了点正红,“三皇子在外头等着呢,可不能让他久等。”
林晚闭上眼,任由冰凉的胭脂落在脸颊。铜镜里的人,眉眼被红妆衬得愈发清丽,可那双眼睛里的光,却像被什么东西蒙住了,亮不起来。她想起昨夜最后一次检查暗线时,陈七递来的密报:故国那边暂无异动,京中各府也都安分。她原本以为,至少今日,能暂时放下那些沉重的秘密,做一天只属于萧澈的新娘。
可心头那股莫名的不安,却像藤蔓似的疯长,缠得她呼吸都有些滞涩。
“咚——咚——”更夫敲过辰时的梆子,迎亲的喜乐声已经到了内院门口。喜娘正要催促,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骚动,像是有人被拦住了。林晚猛地睁开眼,看向青禾。
青禾会意,悄然退了出去。不过片刻,她便回来了,脸色有些发白,手里捏着个卷成细条的东西,用蜡封着口。那是故国暗卫传递紧急消息时才会用的信物。
林晚的指尖瞬间凉透。
她接过那卷东西,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喜娘还在絮絮叨叨说着吉利话,窗外的萧澈似乎在跟父亲说笑,声音清朗,带着掩不住的笑意。她深吸一口气,借着整理袖口的动作,悄悄将蜡封捏碎。
展开的是一张极薄的麻纸,上面只有寥寥数字,却用暗红的墨迹写就,触之黏腻,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腥气。
“速归,母亲微矣。”
六个字,像六把淬了冰的刀,直直插进她的心脏。
母亲……那个在她幼时记忆里总是温柔笑着的女子,那个在宫廷政变中拼死将她送出宫的人,如今竟……“微矣”二字,轻得像叹息,却重得让她几乎站不住脚。她仿佛能看到母亲躺在病榻上,气息奄奄地写下这封信,血珠滴落在纸上,晕开一片绝望的红。
故国的暗线从未骗过她。母亲定是到了生死关头。
“小姐?”青禾见她脸色煞白,忍不住低唤一声。
林晚猛地回神,指尖死死攥着那张纸,纸角被捏得发皱。她看向铜镜,镜中的新娘眼眶泛红,嘴角却抿成了一条直线。一边是生养她的母亲,是她血脉相连的故国;一边是她爱了十几年的人,是她许诺要相伴一生的良人。
迎亲的鼓乐声又响了起来,比刚才更急,像是在催她做出选择。萧澈的声音隔着门传来,带着笑意:“阿晚,准备好了吗?我来接你了。”
那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却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她不能走。至少不能这样走。
林晚深吸一口气,将那张血书迅速塞进嫁衣内侧的暗袋里,指尖在触及那片黏腻时,微微颤抖。她转过身,看向喜娘,声音竟出奇地平静:“劳烦婆婆再等片刻,我想……再跟父亲母亲告个别。”
喜娘虽觉得奇怪,但见她神色郑重,也不好多说,只笑着应了。
林晚快步走到外间,父亲正穿着新朝服,背对着她站在窗前,母亲在一旁偷偷抹泪。听到脚步声,父亲转过身,眼眶也红了:“晚晚,到了皇家,要谨言慎行,照顾好自己……”
话未说完,就被林晚打断。她“噗通”一声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爹,娘,女儿不孝。”
将军夫妇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林晚起身,从青禾手里接过一个早已备好的锦囊,塞进母亲手里:“这里面是女儿攒下的一些体己,还有……一些药方,您和爹爹保重身体。”
她的目光扫过熟悉的庭院,扫过廊下的红灯笼,最后落在紧闭的院门上。门的另一边,是她渴望了十几年的幸福。可门的背后,是她无法割舍的责任。
“青禾,备马。”林晚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晚晚,你要做什么?”将军夫人抓住她的手臂,满脸惊慌,“迎亲的队伍都在外面了!”
林晚看着养了她十几年的母亲,眼眶终于红了:“娘,女儿有不得不走的理由。等将来……若有机会,女儿一定回来给您和爹爹赔罪。”
她说完,不等将军夫妇再说什么,转身就往外走。青禾紧随其后,两人快步穿过喧闹的人群,避开迎亲的队伍,从将军府后门溜了出去。
后门的巷子里,陈七早已牵着两匹快马等在那里。看到林晚一身嫁衣,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却什么也没问,只是单膝跪地:“属下待命。”
林晚翻身上马,凤冠上的珍珠随着动作叮当作响,与她急促的心跳声混在一起。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将军府的方向,那里依旧锣鼓喧天,喜气洋洋,仿佛她的离开,不过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萧澈,对不起。
她在心里默念着这三个字,猛地一夹马腹。
快马扬起前蹄,发出一声长嘶,载着一身红妆的新娘,朝着城外疾驰而去。晨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决绝的伤疤,刻在这座她生活了十几年的京城大地上。
巷口的风卷起几片红绸,飘落在青石板上。而将军府内,萧澈还在笑着整理喜服,等着他的新娘迈出那扇门。他不知道,他盼了十几年的婚礼,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