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过青石板的声响,被刻意压得极轻,却像重锤敲在林晚的心尖上。
她坐在疾驰的马车里,指尖还残留着凤钗冰凉的触感。那支赤金点翠的凤凰钗,是三个月前萧澈在她生辰时送的。他当时执起她的手,将钗子稳稳插进她发间,指腹擦过她耳垂,带着温热的气息:“阿晚,等你及笄,我便奏请父皇,用十里红妆娶你。”
那时的月光多好啊,淌过将军府的回廊,把他眼里的笑意映得清亮。她当时红了脸,嗔他孟浪,心里却像揣了团暖炉,连呼吸都是甜的。
可现在,那支凤钗正静静躺在她梳妆台上的锦盒里。
马车猛地碾过一道车辙,林晚的身子晃了晃,额头撞上冰冷的车壁。她没有抬手揉,只是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夜色。将军府的灯火已经看不见了,只有几颗疏星挂在墨蓝的天上,像谁遗落的泪滴。
“公主,过了前面的岔路口,就出京城范围了。”陈七的声音从车外传来,压得很低,带着惯有的沉稳。
林晚闭上眼,喉间涌上一阵腥甜。公主……这个称呼,她已经快忘了。在将军府的十五年,她是林晚,是会跟着父亲舞刀弄枪、会缠着萧澈爬树掏鸟窝的野丫头,不是那个背负着故国兴亡的明华公主。
可血书还贴在她心口,母亲那几个血字像烙铁,烫得她连呼吸都带着痛楚。她仿佛能看见母亲在深宫的病榻上挣扎,能听见故国宫廷里此起彼伏的厮杀——当年她逃离时,宫墙上的血光,原来从未真正从她生命里褪去。
马车驶入一片树林,车轮碾过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林晚撩开车帘一角,冷风瞬间灌了进来,吹得她鬓边的碎发乱舞。她身上还穿着那件绣着并蒂莲的寝衣,是昨夜临睡前换上的,料子轻柔,带着淡淡的熏香——那是萧澈最喜欢的味道。
临行前,她甚至没来得及换件常服。
逃离的念头,是在看到血书的瞬间疯长起来的。她知道自己不能等,母亲的“微矣”,从来不是虚言。当年宫廷政变,母亲就是用一句“速走”,换了她一条命。这一次,她不能让母亲孤零零地走。
可离开,就意味着背叛。
她想起今晨喜房里的红。那些铺天盖地的红绸、龙凤呈祥的喜被、还有萧澈特意让人在窗纸上剪的双喜……每一样,都是他亲手打点的。他前几日还拉着她的手,在喜房里转圈,笑着说要把这里布置成全京城最热闹的地方。
“阿晚,你看这对玉如意,是我从父皇那里求来的,据说能保夫妻和睦。”
“还有这对红烛,能燃整整三天三夜,咱们就守着它,说三天三夜的话好不好?”
他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带着少年人独有的雀跃。林晚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从指缝渗出来,滴落在浅色的寝衣上,像一朵骤然绽开的红梅。
她不能当面跟他告别。她怕看见他眼里的光熄灭,怕听到他问“为什么”,更怕自己会在他的目光里,溃不成军,再也迈不开离开的脚步。
所以她只能留一支凤钗。
那支他亲手为她戴上的凤钗,或许能替她告诉他:我走了,不是不爱,是不能爱了。
马车忽然慢了下来,陈七低声道:“公主,前面有巡夜的金吾卫。”
林晚立刻缩回手,将车帘拉紧。她听见外面传来金吾卫的喝问声,夹杂着陈七压低的应答,大约是用了早就备好的路引,只说是府里的下人,连夜送急信出城。
片刻后,马车重新动起来,速度比刚才更快。林晚的心却像沉在水里,越来越重。她想起萧澈的眼睛,想起他每次看她时,那里面毫不掩饰的欢喜与珍视。她想起他们在国子监的槐树下偷偷分食一块桂花糕,想起他在围猎时,为了护她,生生受了惊马一蹄……
十五年的光阴,像一幅工笔长卷,一笔一划,都是他的影子。
可她终究是明华,不是林晚。
故国的山河还在等着她回去收拾残局,母亲的性命还悬在一线,那些在政变中死去的族人,他们的冤屈还未昭雪。她不能只顾着自己的儿女情长,把整个国家的命运抛在脑后。
“公主,喝点水吧。”青禾递过一个水囊,声音带着哭腔。她是林晚从将军府带出来的唯一心腹,也是少数知道她真实身份的人。
林晚摇摇头,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这双手,曾经接过萧澈递来的糖葫芦,曾经为他绣过荷包,曾经被他紧紧攥着,说要一辈子不松开。可现在,这双手,却要去握住冰冷的权杖,去应对波谲云诡的朝堂,去挑起一个国家的未来。
她忽然很想笑,笑自己的身不由己,笑这命运的捉弄。可嘴角刚扬起来,眼泪就汹涌而出,砸在手背上,滚烫滚烫的。
原来心真的会疼,疼到像是被生生撕裂成两半。一半留在将军府的红烛里,一半随着这马车,奔向未知的前路。
不知走了多久,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马车驶上一道高坡,林晚撩开车帘,回头望去。
京城的轮廓已经缩成一个模糊的影子,隐在晨曦的薄雾里。那里有她的养父母,有她的少年时光,有她爱了整整十五年的人。
她朝着那个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萧澈,对不起。
萧澈,忘了我吧。
风卷起她的发丝,迷了她的眼。林晚猛地转回头,将车帘死死攥住,指节泛白。
“加快速度,天亮前,必须赶到渡口。”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
马车再次加速,朝着东方疾驰而去。车轮扬起的尘土,模糊了来时的路。
梳妆台上的凤钗,还在晨光里闪着微光。它静静躺在那里,像一个未完的梦。而梦里的人,已经转身,再也不会回来了。至少那时的林晚以为,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