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敲过三更时,萧澈才从喧闹的前院脱身。
喜宴上的酒气还缠在衣袍上,混着殿宇间飘来的合卺花香气,本该是人间至喜的味道。他推开喜房雕花木门时,指尖都带着微颤,连脚步都放轻了些——怕惊扰了帐中安睡的人。
红烛高燃,映得满室皆赤。龙凤呈祥的锦帐低垂,流苏随着穿堂风轻轻晃荡,却迟迟不见帐内人探出头来。
“阿晚?”萧澈扬声唤了句,声音里还带着酒后的微哑,却藏不住雀跃。
帐内静悄悄的,没有回应。
他心头掠过一丝异样,快步走到妆台前。铜镜亮得能照见人影,台上摆着他亲手挑的胭脂水粉,还有那支赤金点翠的凤钗——本该插在阿晚发间的凤钗,此刻正孤零零躺在锦盒里,钗尖的点翠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萧澈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他掀开锦帐,喜被叠得整整齐齐,榻上空无一人。只有枕边放着件绣了并蒂莲的寝衣,衣料上还残留着淡淡的熏香,是阿晚惯用的那种,此刻却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刺进他心里。
“阿晚!”他提高了声音,转身冲出喜房,“来人!王妃呢?府里的人都死了吗?”
守在门外的侍女被他吓了一跳,慌忙跪了下去:“殿下,方才……方才见王妃回房歇息,并未见她出去啊。”
“没出去?”萧澈一把揪住侍女的衣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的寝衣还在榻上,人能凭空消失不成?”
侍女吓得浑身发抖,话都说不囫囵:“奴、奴婢不知……方才只有陈七来过,说是、说是宫里来的信使,给王妃递了封信……”
陈七?
萧澈的瞳孔骤然紧缩。他认得那人,是阿晚三年前从城外带回府的,说是路上救的流民,平日里沉默寡言,却总跟着阿晚左右。他当时只当是阿晚心善,从未细想过什么。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他猛地松开手,转身往院外冲去。廊下的红灯笼被他撞得摇晃,烛火在灯罩里疯狂跳动,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像个失了魂的困兽。
“备马!快备马!”他嘶吼着,声音劈了调,“去查!给我全城彻查!哪怕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将军府的人被这阵仗惊动,纷纷披衣出来。林将军夫妇刚卸了宴装,见萧澈状若疯魔,连忙上前:“澈儿,这是怎么了?阿晚她……”
“岳父岳母!”萧澈抓住林将军的胳膊,眼眶通红,“阿晚不见了!她留了凤钗,人不见了!”
林夫人闻言腿一软,险些栽倒在地:“怎么会……方才还好好的……”
“陈七!那个陈七有问题!”萧澈猛地甩开林将军的手,转身踹翻了廊下的花架,青瓷花盆摔在青砖上,泥土混着碎瓷溅了一地,“调金吾卫!调禁军!封锁城门!她一定还在城里!”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昔日温润的皇子此刻像头濒临绝境的狼。内侍匆匆赶来,见他这副模样,吓得跪在地上不敢抬头:“殿下,深夜调动禁军,需得陛下旨意……”
“旨意?”萧澈猛地回头,眼里布满血丝,“本王现在就是旨意!出了事本王担着!去!现在就去!”
内侍不敢再劝,连滚带爬地去了。
萧澈踉跄着退回喜房,红烛的光落在他脸上,映出一片狰狞。他看着满室的红,那些精心布置的喜庆陈设,此刻都像是在嘲笑他的愚蠢。
他想起白日里,阿晚穿着嫁衣坐在镜前,他从身后环住她的腰,在她耳边说:“阿晚,以后你就是我的妻,再也没人能把我们分开。”
她当时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他以为是女儿家的羞怯,此刻才惊觉,那语气里藏着多少难言之隐。
“骗子……”萧澈喃喃自语,抬手扫过妆台。胭脂水粉摔在地上,瓷瓶碎裂的声音刺耳,他却像没听见,又一把掀翻了案几。龙凤呈祥的喜饼滚落一地,被他狠狠踩在脚下,红色的糖衣黏在靴底,像一滩滩凝固的血。
“你说过要嫁我的……你说过的……”他抓起墙上挂着的同心结,那是他们十年前一起编的,红绳被摩挲得发亮。他用力一扯,绳结断开,珠子滚落,在地上弹起清脆的声响,像是心碎的声音。
林将军夫妇站在门口,看着他摔碎了喜烛,掀翻了喜桌,将满室的喜庆砸得稀烂,终究是红了眼眶。他们养了十五年的女儿,终究还是不属于这里。
“澈儿……”林将军哽咽着开口,“或许……阿晚有苦衷……”
“苦衷?”萧澈猛地转身,泪水终于决堤,顺着脸颊滚落,“她的苦衷就是骗我?就是在大婚之日丢下我?她知不知道我等了多少年?知不知道我为了这场婚事,跟父皇争了多少次?”
他像个孩子一样,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双手插进头发里,发出压抑的呜咽。窗外传来金吾卫集结的声响,马蹄声、甲胄碰撞声、传令声交织在一起,刺破了京城的宁静。
可他知道,这满城的喧嚣,或许再也换不回那个在桃花树下对他笑的姑娘了。
红烛燃尽,最后一点火星熄灭在烛泪里。喜房陷入一片黑暗,只剩下萧澈的哭声,在空旷的殿宇间回荡,像一首无人能懂的悲歌。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负责搜查的将领匆匆回报:“殿下,城门处发现可疑马车辙痕,往东边渡口去了……陈七的尸身,在城郊树林里找到了。”
萧澈猛地抬头,眼里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他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出喜房,声音平静得可怕:“备船,追。”
哪怕追到天涯海角,他也要问一句,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