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将军府的偏厅里便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林夫人被搀扶着坐在太师椅上,脸色比案上的宣纸还要白,昨夜萧澈那番疯魔行径惊得她心口绞痛,此刻刚灌下一碗参汤,指尖仍止不住地发颤。
林啸背着手站在窗前,青铜剑穗在晨光里晃出细碎的光。他望着庭院里被踩碎的喜饼残渣,喉结滚动了几下,终是沉声道:“把那丫头房里的东西,都仔细搜一遍。”
两个老仆应声而去,不多时便捧着个紫檀木匣回来。匣子是林晚及笄时自己做的,平日里总锁着,谁也不让碰。方才萧澈撞翻妆台时,锁扣被震开,露出里面叠得整齐的素色绢布。
林夫人颤抖着掀开绢布,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块巴掌大的玉佩,青白玉质上刻着繁复的云纹,边角处嵌着细小的红宝石——那是北朔国皇室独有的标记,当年她随夫君征战北朔时,在敌国宫殿见过同款。
玉佩下压着几封泛黄的信,字迹娟秀却透着一股不属于闺阁女儿的凛冽。林啸拿起最上面的一封,开篇便是“吾女阿晚亲启”,落款处盖着个模糊的朱印,依稀能辨认出是北朔国皇后的私章。
“北朔……公主……”林夫人念着信里的字句,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她是北朔流亡的公主?那我们……”
她猛地抬头看向丈夫,眼里满是难以置信。十五年前,他们在边境战场捡到那个浑身是伤的小丫头,她瘦得像只小猫,抱着林啸的腿喊“爹爹”,声音软糯得让人心疼。他们给她取名“晚晚”,盼着她一生平安顺遂,把她宠成了将军府唯一的明珠,却没想过,她的身上藏着如此惊天的秘密。
林啸将信纸捏得发皱,指腹划过“宫廷喋血,母后携你出逃”的字句,眼前忽然闪过十五年前那个雪夜。他们的军队刚打了胜仗,在废弃的驿站里发现她,她怀里揣着半块干粮,冻得嘴唇发紫,却死死咬着牙不肯哭。他当时只当她是战乱中失去家人的孤女,从未细想过她为何会出现在两国交界的险地。
“难怪……难怪她及笄后总有些神思恍惚。”林夫人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渗出来,“去年她偷偷练箭,箭术竟比府里的护卫还好;前几日整理嫁妆,她对着北朔的舆图看了半夜……我们竟一点都没察觉!”
她不是在怪林晚隐瞒,而是心疼。那个在他们面前撒娇耍赖、会因为摔碎一只碗而红眼眶的小姑娘,心里竟压着如此重的担子。她一边是养育她十五年的故土,一边是血脉相连的家国,该有多难?
“她昨夜……是回北朔了?”林夫人的声音带着哭腔,“可今天是她的大喜日子啊……她怎么舍得……”
林啸闭了闭眼,将信纸放回木匣。他想起萧澈红着眼嘶吼的模样,想起女儿留在枕边的那支凤钗——那是萧澈用三块西域进贡的暖玉,求着御膳房的老师傅打磨了三个月才做成的,阿晚当时收到时,抱着他的胳膊笑了好久。
她不是舍得,是不得不走。
“来人。”林啸转过身,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备车,随我进宫。”
林夫人一愣:“进宫?我们要……”
“请罪。”林啸打断她,“就说……小女顽劣,不堪匹配皇子,趁夜离家出走。其余的,一字不提。”
“可是……”林夫人急了,“若陛下查出真相,我们便是欺君之罪!”
“查不出的。”林啸拿起那块北朔玉佩,塞进袖袋里,“阿晚留下这木匣,就是不想牵连我们。她在信里说,北朔内乱未平,她身为公主,不得不回去主持大局。这孩子,到了最后,想的还是护着我们。”
他走到妻子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她是我们养了十五年的女儿,这点护短的私心,我还是有的。”
林夫人望着丈夫坚毅的侧脸,泪水流得更凶,却重重地点了点头。
辰时三刻,将军府的马车停在宫门外。林啸夫妇身着素衣,卸下了所有配饰,一步步走进太极殿。
文武百官还未退朝,见他们这副模样,都露出诧异的神色。皇帝坐在龙椅上,眉头微蹙:“林爱卿,今日是你女儿大喜之日,不在府中照料,来此何为?”
林啸“扑通”一声跪下,林夫人紧随其后,两人对着龙椅重重叩首。
“臣,林啸,有负陛下信任,罪该万死!”林啸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小女林晚,昨夜竟不知好歹,留书离家。她顽劣不堪,有辱皇家颜面,更辜负殿下深情,臣恳请陛下降罪!”
皇帝愣住了,昨日还热热闹闹的婚事,怎么一夜之间就变了样?他看向站在一旁的太子萧澈,只见他双目赤红,眼下泛着青黑,显然是一夜未眠。
“林爱卿,”皇帝沉声道,“阿晚一向乖巧懂事,怎会突然离家?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林啸叩首更深,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陛下明鉴,皆是臣教女无方。小女性情顽劣,恐是一时糊涂……臣愿领罚,只求陛下宽宥,莫要再追究小女的过错。”
他不敢抬头,后背却挺得笔直。他知道,只要他们咬死是女儿顽劣出走,以陛下对萧澈的疼爱,最多是斥责他们几句,罚些俸禄。可若是说出北朔公主的真相,阿晚就成了潜伏在大靖的敌国奸细,别说她回北朔前路难行,就连将军府上下,都难逃干系。
林夫人也跟着哭求:“陛下,晚晚她……她只是个孩子,求陛下看在她年幼无知的份上,饶了她这一次吧!所有的罪责,民妇愿与夫君一同承担!”
殿内一片寂静,百官面面相觑。谁都知道将军府夫妇视林晚如珍宝,此刻却甘愿领罪,只求保她平安,这份护犊之情,让人心头发酸。
皇帝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人,又看了看脸色惨白的萧澈,终是叹了口气:“罢了。林爱卿夫妇教养林晚多年,情谊深厚,朕都看在眼里。此事……许是她有难言之隐。”
他顿了顿,声音放缓了些:“罚林啸俸一年,闭门思过三月。至于林晚……她既已走了,便不必再追究。”
“谢陛下隆恩!”林啸夫妇再次叩首,额头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走出太极殿时,晨光正好,却照不进两人心头的阴霾。林夫人扶着丈夫的胳膊,低声道:“阿晚回了北朔,会不会……”
“她是北朔公主,那里有她的责任。”林啸望着宫墙外的天空,声音里带着一丝怅然,“我们能做的,只有信她。”
马车驶离皇宫,林啸从袖袋里摸出那块北朔玉佩,紧紧攥在手心。玉质冰凉,却仿佛能感受到女儿留下的温度。
阿晚,无论你是谁,你永远是将军府的女儿。爹娘不求你荣华富贵,只求你……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