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燃到第三截时，萧澈终于从那片刺目的血红中挣脱出来。
他猛地推开拦在身前的内侍，玄色婚服上还沾着昨夜打翻的酒渍，领口被自己扯得歪斜。喜房里的龙凤呈祥被撕碎在地，林晚常穿的月白裙角从锦被里露出来，像只断了翅的蝶。
“她不会走。”萧澈的声音像是从冻裂的冰面下挤出来，指尖抚过妆台上那支未及簪发的玉步摇——那是他前几日亲手刻的，玉料里藏着丝浅碧，像极了她笑起来时眼底的光。
“殿下，林小姐她……”老太监颤巍巍地捧上那封压在枕下的信，信纸边角被泪水洇得发皱。
萧澈一把夺过，指腹按在“此生缘浅，各自珍重”八个字上，指节绷得发白。墨迹尚未干透，他甚至能想象出她写下这些字时，指尖该是怎样的颤抖。
“撒谎。”他突然低笑出声，笑声在空荡的喜房里撞出回声，听得人头皮发麻，“她昨日还说，要在我院子里种满北地的苜蓿，怎么会走？”
他猛地转身，玄色衣袍扫过案几，将上面的合卺酒盏扫落在地。青瓷碎裂的脆响里，他抓起墙上悬挂的佩剑，剑鞘上的金龙吞珠纹被他攥得发烫。
“备马！”萧澈一脚踹开房门，晨光刺得他眯起眼，“传我令，羽林卫即刻集结，随我出城！”
内侍们吓得魂飞魄散，忙不迭地去传旨。谁都知道，这位储君自小沉稳，便是当年在围场遇袭，也未曾如此失态过。可此刻他眼底翻涌的红血丝，分明是要掀翻天地的疯魔。
半个时辰后，朱雀门外扬起漫天烟尘。
萧澈翻身跃上踏雪乌骓，这匹西域进贡的宝马被他勒得人立而起，嘶鸣声刺破晨雾。他未戴冠帽，墨发用一根玉簪松松束着，玄色婚服外罩了件银甲，甲片在晨光里泛着冷光。身后，三百羽林卫顶盔掼甲，马蹄声震得街面都在发颤。
“往西北追！”萧澈长剑直指城外，“她若要走，必是回北朔！”
乌骓马如一道黑色闪电冲出去，缰绳勒得太紧，马腹上已显出深深的指痕。萧澈伏在马背上，冷风刮得他脸颊生疼，却吹不散眼前那片朦胧的水汽。
他想起十岁那年，林晚被府里的恶犬追得跌进荷花池，是他跳下去把人捞上来。她呛得满脸通红，却攥着他的衣袖笑，说池底的锦鲤比将军府的好看。
他想起十五岁上元节，她偷偷把他带到市井，用攒了半月的月钱给他买了串糖画。糖汁滴在他手背上，烫得他一缩，她却踮起脚替他舔掉，睫毛扫过他的腕骨，痒得他心跳漏了半拍。
还有昨夜，她穿着嫁衣坐在镜前，他从背后抱住她，闻到她发间掺了北地香料的气息。他说：“阿晚，明日起，你便是我的妻。”她当时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指尖却在镜面上划出他的名字。
那样鲜活的人，那样温热的触感，怎么会说走就走？
“加速！”萧澈猛地一夹马腹，乌骓发出一声长嘶，速度又快了几分。路边的杨柳飞快倒退，像极了那些被他抛在身后的岁月。
追出五十里时，他们在一处废弃的茶寮外发现了踪迹。
茶寮的木门虚掩着，里面的木桌上放着半盏凉茶，茶渍在桌面上晕开小小的圈。墙角有片新鲜的马蹄印，看尺寸正是林晚那匹雪青色的小马留下的。
“她在这里歇过脚！”一名羽林卫高声喊道，“方向没错，往雁门关去了！”
萧澈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翻身下马，指尖抚过那盏凉茶。杯壁尚有余温，想来离开不过半个时辰。
“阿晚！”他突然对着门外喊了一声，声音在旷野里荡开，惊起一群飞鸟，“你出来！我知道你在！”
回应他的只有风穿过茶寮的呜咽声。
他低头时，看见桌腿边掉着枚小小的银锁，锁身上刻着个“澈”字。那是他去年生辰送她的，她说要戴一辈子。
萧澈弯腰拾起银锁，指腹摩挲着那个字，突然觉得喉间一阵腥甜。他猛地捂住嘴，指缝里渗出点点猩红。
“殿下！”
“没事。”他松开手，将银锁紧紧攥在掌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继续追！”
重新上马时，他的背挺得更直了，只是眼底的红血丝又深了几分。
接下来的两天两夜，他们像疯了一样追在边境线上。
过了云中山时，他们在山涧边发现了被遗弃的马车。车厢里还放着她常读的《南华经》，书页被山风吹得哗哗作响，夹在里面的干枯合欢花掉了出来，落在沾满泥点的软垫上。
进了雁门关地界，雪开始下了。鹅毛大雪很快覆盖了马蹄印，天地间一片苍茫。萧澈的玄色婚服早已被风雪打透，银甲上结了层薄冰，可他仿佛毫无所觉，只是死死盯着前方被风雪模糊的路径。
“殿下，前面就是北朔边境了。”副将在风雪里喊道，声音都在发颤，“再往前，就是两国缓冲区，没有通关文牒，我们不能……”
“让开。”萧澈的声音比风雪还冷，长剑出鞘，剑刃上的寒光映着他眼底的偏执，“她是我的妻，我去接她回家，何须文牒？”
乌骓马踏碎地上的薄冰，发出咯吱的脆响。萧澈一马当先冲过界碑，身后的羽林卫咬咬牙，也跟着冲了过去。
雪越下越大，能见度不足三尺。风卷着雪沫打在脸上，像细小的刀子。萧澈眯着眼，努力辨认着雪地上的痕迹。
就在这时，前方突然出现一片密林。林子里隐约有马蹄声传来，萧澈心头一紧，催马冲了过去。
“阿晚！”
密林深处，只有几匹无主的马在啃食枯草，马鞍上还留着北朔特有的狼尾装饰。雪地上有拖拽的痕迹，一直延伸到密林尽头的悬崖边。
悬崖下是翻滚的云海，风雪将一切痕迹都抹去了。
萧澈翻身下马，冲到悬崖边。凛冽的寒风卷着雪沫灌进他的领口，冻得他骨髓都在发疼。他探身向下望去，只见云雾翻涌，深不见底。
“阿晚……”他喃喃地念着她的名字，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副将小心翼翼地凑过来，指着悬崖边那株被折断的松树：“殿下，看这痕迹，像是有人从这里下去了……可能是用了绳索……”
萧澈没有说话，只是死死盯着那片云海。他仿佛能看见她站在悬崖边，回头望了一眼来路，然后决绝地纵身跃下。
为什么？
他想问她。为什么要在成亲之日离开？为什么要留下那样残忍的话？为什么……连回头看他一眼都不肯？
风雪落在他的发间，瞬间便白了一片。他站在悬崖边，像一尊被冻住的石像，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枚刻着“澈”字的银锁。
不知过了多久，副将轻声道：“殿下，雪太大了，再不走，兄弟们怕是要冻僵了……”
萧澈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身后的羽林卫。他们的盔甲上都积了厚厚的雪，嘴唇冻得发紫，却还是挺直了脊梁。
他抬起手，指腹擦过唇角的血迹，那里早已结了层薄冰。
“回营。”
三个字，轻得像一片雪花，却重重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乌骓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绝望，低着头不肯挪动脚步。萧澈用力一夹马腹，它才慢吞吞地转过身。
回程的路，谁都没有说话。风雪依旧很大，只是那道玄色的身影，再也没有了来时的疯魔，只剩下被抽走魂魄的空洞。
走到界碑边时，萧澈回头望了一眼那片被风雪吞噬的密林。
悬崖下的云海依旧翻滚，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他知道，有什么东西，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连同他心口那处最柔软的地方，一起被风雪冻成了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