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既已到了，何不进来坐坐？"荣贵妃的声音陡然转冷，方才对着林晚的脆弱仿佛一层薄冰，遇着门外那明黄身影便冻得坚硬起来。她重新靠回软榻，锦被滑落肩头，露出颈间一道浅淡的青痕，不知是何时留下的。
林晚垂眸立在榻边，指尖仍残留着那枚玉珏的凉意。方才慕容彻的身影只在门帘外晃了晃，便听内侍尖声道："陛下还有要务缠身，让公主好生陪伴贵妃，晚些再亲自来荣安宫问话。"随即便是渐行渐远的靴声，混着风雪碾过青砖的闷响，倒像是刻意留下的威慑。
直到那串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宫道尽头，张嬷嬷才哆哆嗦嗦地掩上门，转身时脸色白得像墙上的粉灰："娘娘，公主，这新帝......"
"他不敢杀我。"荣贵妃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苍凉的笑，指节叩着榻边的矮几，"只要遗诏还在，只要镇北将军的铁骑还守在雁门关，他就得把我这具残躯供着。"她忽然转向林晚，目光锐利如鹰，"晚晚，你方才听见了，他说要亲自来问话——这是要试探你，看你究竟是大夏养出的娇女，还是北朔真正的公主。"
林晚点头。她在大夏将军府长大，跟着养父学过行军布阵，跟着先生读过史书策论，更在萧彻身边看惯了朝堂暗涌。慕容彻这招敲山震虎，她如何看不明白。
"母亲，先告诉女儿，如今北朔究竟是何局面？"林晚扶着荣贵妃坐直些，又将滑落的锦被拉回她肩头，"暗卫在路上只说老陛下驾崩，三皇子登基，其余的......语焉不详。"
荣贵妃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蓄满了红丝。她示意张嬷嬷去外间守着，又侧耳听了听廊下的动静，才压低声音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你父皇走得蹊跷。去年秋猎时还能拉得开三石弓，今年开春就咳得直不起腰，太医院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药汤子灌了无数，身子却一日比一日垮......"
她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帕子捂住嘴好半晌才缓过气，帕角又添了些暗红的渍痕。林晚伸手替她顺气，指尖触到她后背滚烫的温度，心一点点往下沉——母亲这病，绝非"老毛病"那么简单。
"是慕容彻下的手。"荣贵妃喘匀了气，声音里淬着恨意，"他买通了御膳房的管事，在你父皇的参汤里掺了慢性毒药。等我们察觉时，早已回天乏术。弥留之际，你父皇攥着我的手，让我一定护住太子，护住北朔的江山......"
说到此处，她的声音哽咽起来："可太子太急了。父皇刚断气，他就带着东宫卫想去清君侧，却不知慕容彻早就勾结了禁军统领。那夜皇城血流成河，东宫的人一个没跑出来，连你十二岁的三皇弟，都被他们从宫墙上推了下去......"
林晚的指尖猛地收紧。她虽对这些异母的兄弟姐妹没有多少记忆，可听着这般惨烈的屠戮，心口仍像被巨石碾过。她忽然想起大夏将军府的除夕夜，养父会笑着给她夹饺子，养母会为她缝制新袄，萧彻会偷偷塞给她装着蜜饯的锦囊——那些安稳的岁月，原来都是有人在替她负重前行。
"太子死后，慕容彻本想直接登基。"荣贵妃接着说道，枯瘦的手指在榻上划出凌乱的痕迹，"可镇北将军手握重兵，在雁门关按兵不动，只派密使送来八个字：'无遗诏，不奉诏'。他没办法，才假意拥立你七岁的五皇弟明睿为帝，自己做了摄政王。"
"明睿皇子？"林晚蹙眉，"既是幼帝登基，为何说是权臣摄政，皇室大权旁落？"
"幼帝？"荣贵妃冷笑一声，笑声里满是悲凉，"明睿不过是个幌子！那孩子自小体弱，被慕容彻养在东宫偏殿，身边全是他的人。每日上朝前，慕容彻都会让人把'旨意'教给明睿背熟，稍有差池就是一顿好打。上个月朝会上，明睿念错了一句，当场就被他身边的侍卫拖下去，三天后才送回寝殿，身上的伤半个月都没好利索......"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泣音："朝堂上的大臣，一半是慕容彻的爪牙，一半是趋炎附势之辈。唯有你外祖父留下的几个老臣，还有镇北将军那边，能勉强与他抗衡。可他们被分割在京外，互相不能通气，就像散落在棋盘上的棋子，随时可能被慕容彻一一吃掉。"
林晚沉默着。她终于明白母亲为何要在她成亲当日发来那封染血密信，为何要让她带着玉珏去找镇北将军。北朔的皇室，早已成了慕容彻掌中的傀儡，母亲被囚，幼帝受辱，那些真正忠于皇室的力量，正被一点点蚕食。
"那遗诏......"林晚想起方才母亲的话。
荣贵妃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她掀开锦被，从枕下摸出个用油布层层裹住的小匣子。匣子打开，里面是一卷明黄的绸布，上面盖着北朔皇室的朱红大印，字迹正是老皇帝的亲笔。
"你父皇早有预感，"荣贵妃的指尖轻轻抚过诏书上的字，"他怕自己不测，特意写下这封遗诏，说若太子有失，便由你继承大统。"
林晚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她从没想过，自己这个流落异国的公主，竟会被老皇帝写进遗诏。
"晚晚，你是北朔唯一的嫡公主，身上流着你外祖父家的血，镇北将军那些老部，只会认你。"荣贵妃握住她的手，将那卷遗诏塞进她怀里，"慕容彻以为我把遗诏藏在了别处，却不知我早就让人缝在了贴身的衣物里。如今你回来了，这东西该交给你了。"
遗诏入手微沉，带着母亲的体温。林晚将它紧紧按在胸口，仿佛能听见那明黄绸布下，无数亡魂的低语。
"可我在大夏长大，朝中大臣未必会认我。"林晚冷静下来，"慕容彻若以此为借口，说我是敌国奸细，怎么办？"
"所以才要让你去找镇北将军。"荣贵妃道，"他是你外祖父的副将，当年你外祖父战死沙场，是他抱着你父皇杀出重围。只要他认你，雁门关的铁骑就会认你，那些忠于皇室的老臣也会认你。"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只是......镇北将军与大夏素有嫌隙，当年你外祖父就是死在与大夏的战场上......"
林晚的心猛地一揪。她养父正是大夏的镇国将军，当年率军征战北朔的，恰是他麾下的军队。
"母亲放心，女儿自有办法。"林晚深吸一口气，将遗诏贴身藏好，"我会让他明白，如今的北朔，需要的不是仇恨，是新生。"
荣贵妃看着她，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淌下泪来："好，好......不愧是我荣家的女儿，有你外祖父当年的风骨。"她忽然剧烈地喘息起来，脸色白得像纸，"晚晚，你得快......慕容彻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他......他已经在查镇北将军的粮草了......"
话音未落，外间忽然传来张嬷嬷惊恐的尖叫，紧接着是瓷器碎裂的脆响。林晚猛地站起身，只见几个身着黑衣的侍卫踹开房门，为首之人面无表情地躬身："贵妃娘娘，公主殿下，陛下有令，请二位移驾永宁宫。"
荣贵妃的脸色瞬间灰败。林晚却按住她的肩，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侍卫手中的长刀："告诉摄政王，容我们更衣，即刻便到。"
她知道，真正的棋局，从这一刻才刚刚开始。而她这枚从敌国归来的棋子，必须在刀光剑影里，为北朔，也为自己，杀出一条生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