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朔宫城的琉璃瓦在初春的日光下泛着冷光,太和殿前的白玉阶被晨露浸得发亮,阶下百官按品级分列两侧,朝服上的盘金绣纹在风里微微起伏,却掩不住空气中那股凝滞的紧张。
三日前,摄政王府突然传出消息:荣贵妃旧疾渐愈,将携皇女于今日朝会公开觐见。这道旨意像块巨石砸进死水,满朝文武彻夜难眠——谁都知道荣贵妃被软禁三年,所谓"皇女"更是闻所未闻,慕容彻此举究竟是何用意?
辰时三刻的钟声刚过,殿内铜鹤香炉里的檀香忽然被一阵环佩叮当搅乱。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张嬷嬷扶着一身绯红宫装的荣贵妃走在前面,她虽面色仍带病容,鬓边却簪了支赤金点翠步摇,每走一步,垂下的珠串便晃出细碎的光,倒比往日多了几分精神。
而跟在她身后的少女,才是真正让百官呼吸一滞的存在。
林晚身着北朔皇室特有的玄色翟衣,十二幅裙摆曳过金砖地面,留下暗金线绣成的鸾鸟纹样,随着步伐舒展如活物。她未施粉黛的脸上,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既带着大夏将军府养出的爽朗,又藏着北朔皇室血脉里的清贵。发髻上仅簪了支白玉簪,正是当年荣贵妃托人送出的那枚,玉色温润,与她耳垂上的珍珠坠子相映,反倒比满身锦绣更显气度。
"臣等参见贵妃娘娘。"百官跪地行礼的声音参差不齐,不少人偷眼去打量林晚,交握在朝服袖中的手早已捏出了汗。
荣贵妃扶着林晚的手踏上丹陛,目光扫过阶下那片黑压压的头顶,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诸位大人,这位是先帝嫡女,明华公主林晚。当年宫变时流落民间,近日方寻回宫中。"
"嫡女?"人群里炸开一声低呼,户部尚书李大人猛地抬头,花白的胡子簌簌发抖,"可......可先帝嫡女不是早就在乱军中......"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一道冷厉的目光打断。慕容彻端坐于幼帝明睿身侧的摄政王之位,玄色蟒袍上的金线在晨光里泛着寒意,他把玩着腰间的玉佩,似笑非笑地看向林晚:"公主既已归位,便该让百官认认。"
林晚上前一步,对着御座上那七岁的孩童叩首:"臣女林晚,参见陛下。"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越过殿内的寂静,撞在朱红梁柱上发出回响。
明睿被吓得缩了缩脖子,小手紧紧抓着龙椅扶手,这才想起慕容彻教的话,结结巴巴道:"公、公主平身......赐、赐座......"
待内侍搬来锦凳,林晚谢恩落座,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阶下。她看见吏部侍郎王显脸色铁青,此人是慕容彻一手提拔的亲信;又见兵部尚书赵诚频频点头,赵老将军是外祖父旧部,当年曾力保太子;而最前排的镇北将军之子沈毅,正用探究的目光望着她,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那剑穗是北朔军中特有的狼尾样式——看来母亲说的没错,朝堂之上早已派系分明。
"既为嫡公主,总需有些凭证。"慕容彻忽然开口,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当年荣贵妃为公主请的玉牒,据说在宫变时遗失了,不知公主可有其他信物?"
这话看似平常,却藏着陷阱。若拿不出信物,便是冒认皇亲,当场便可治罪;若拿出信物,便是早就知晓身份,为何迟迟不归?
林晚早有准备。她从袖中取出那枚白玉簪,起身递向明睿:"陛下请看,此簪是母后当年亲手为臣女所制,簪头刻着一个'晚'字,玉料取自北朔圣山,宫中玉匠一看便知。"
内侍将玉簪呈给明睿,又传到慕容彻手中。他摩挲着簪头的刻字,眼中闪过一丝阴鸷——这簪子确是荣贵妃之物,当年他搜遍荣安宫都没找到,竟被这丫头藏了这么久。
"单有玉簪还不够。"户部侍郎周康突然出列,此人是慕容彻的心腹,此刻故意提高声音,"臣听说公主一直在大夏长大,还与大靖皇子萧澈有婚约?如今大靖与我北朔边境摩擦不断,公主突然归来,莫非是......"
"周大人慎言!"荣贵妃猛地拍案,咳得撕心裂肺,"晚晚虽是在大靖长大,却从未忘记自己是北朔人!当年若不是镇国将军夫妇收养,她早已死在乱葬岗,难道这也要被诟病?"
林晚扶住母亲,转向周康时,目光冷得像冰:"周大人是在质疑先帝的血脉,还是在质疑母后的为人?臣女在大靖十七年,从未行过半点对不起北朔之事。倒是大人,上个月刚将女儿嫁给了大靖商户之子,不知这又算什么?"
这话一出,周康顿时面红耳赤。他确实为了生意勾结过大靖商户,此事虽隐秘,却瞒不过镇北将军安插在京城的眼线,昨夜沈毅已将消息传给了林晚。
"公主初归便知晓朝中私事,看来在大靖时,也没少打听北朔消息。"慕容彻阴阳怪气地接话,目光如刀刮过林晚的脸,"说起来,公主与大靖皇子青梅竹马,如今萧澈已是大靖储君,不知公主对两国战事有何看法?"
这一问更狠,几乎是逼着林晚站队。若说大夏不好,便是忘恩负义;若说北朔不对,便是心向敌国。
林晚却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在将军府学的坦荡,又有皇室子女的从容:"臣女以为,两国百姓都盼着安稳度日。当年外祖父战死沙场,家父(指养父)也常说'兵戈起则万民苦'。如今臣女既归北朔,自当为北朔百姓谋福祉,至于战事......"她看向镇北将军之子,"当由将军们权衡利弊,臣女不敢妄言。"
这话既表了忠心,又抬了军方,还暗讽慕容彻不懂军事,只知挑起战火。沈毅眼中闪过赞许,赵诚更是抚着胡须频频点头,连几个中立派大臣都露出认可之色。
慕容彻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本想借朝会发难,让这丫头当众出丑,却没想到她应对得滴水不漏,竟还隐隐拉拢了军方势力。看来这明华公主,比他想象的更难对付。
"既为嫡公主,当赐食邑三千户,住明华宫。"慕容彻压下怒火,语气平淡地宣布,"即日起,协助荣贵妃打理后宫事宜。"
这看似是恩典,实则是将林晚软禁在后宫,断绝她与外臣接触的可能。
林晚谢恩时,眼角余光瞥见慕容彻身边的侍卫正偷偷给周康使眼色,而沈毅悄悄将狼尾剑穗缠在了手指上——那是军中"伺机而动"的暗号。
散朝时,百官三三两两地议论着,看向林晚的目光有好奇,有警惕,更多的是惊惧。周康与几个亲信聚在角落,脸色铁青地低语;赵诚路过林晚身边时,故意放慢脚步,袖中滑出一张小纸条,被林晚不动声色地接住。
回到明华宫时,日头已过正午。宫女们正忙着陈设,廊下新栽的玉兰开得正好,花瓣上还沾着晨露。林晚展开赵诚递来的纸条,上面只有四个字:"月上柳梢"。
她走到窗前,望着宫墙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远处的鼓楼传来报时的钟声,一声比一声沉重,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公主,慕容彻的人在宫外布了暗哨。"张嬷嬷低声禀报,端来的燕窝粥还冒着热气。
林晚舀了一勺粥,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却暖不了心底的寒凉。她知道,从今日起,她不再是将军府的林晚,也不是萧彻的未婚妻,而是北朔的明华公主,是权臣眼中必须拔掉的眼中钉。
窗外的玉兰被风一吹,落了满阶花瓣,像极了那年宫变时染血的雪。林晚握紧手中的玉簪,指尖深深嵌进掌心——这场棋局,她必须赢,为了母亲,为了北朔,也为了那些在战火中逝去的无辜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