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的金砖被晨光镀上一层暖金色,却驱不散殿内陡然凝结的寒意。
幼帝明睿攥着龙椅扶手的手指泛白,十岁的孩童本应带着稚气的脸庞此刻却紧绷着,一双酷似先帝的眼睛里盛满了惶惑与被挑唆起的戾气。他目光扫过阶下肃立的女子,声音因紧张而发颤,却刻意拔高了声调:“林晚!你……你当真配做朕的皇姐?”
话音落地的瞬间,殿内百官齐齐噤声。
站在丹陛左侧的林晚闻言微怔,玄色绣暗纹的宫装随着她转身的动作轻轻拂过金砖,裙摆上用银线绣的缠枝莲在光线下流淌着低调的光泽。她鬓边斜插一支白玉簪,衬得那张清丽的脸庞愈发沉静,只是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陛下何出此言?”她声音平稳,听不出半分波澜,目光落在明睿身上时,依稀还带着往日对幼弟的温和,“臣女自归京以来,一言一行皆循礼制,从未有过逾矩之举。”
“循礼制?”不等明睿再开口,站在御座之侧的吏部尚书魏庸已上前一步,锦袍曳地,动作却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荣贵妃当年诞下公主后便缠绵病榻,先帝虽赐名封位,可公主自幼流落民间,谁能证明你便是当年那位嫡公主?”
他话音刚落,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名禁军押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闯了进来。老妇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抬头时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眼神却直勾勾盯着林晚,声音嘶哑:“民妇……民妇是当年荣贵妃宫里的洒扫宫女,亲眼瞧见……当年的小公主生下来便有六指,可这位姑娘……”
这话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沸水,百官顿时哗然。
林晚看向那老妇的眼神冷了几分。她认得此人,是前几日在冷宫附近徘徊的婆子,当时她只当是宫中旧人,未曾在意,不想竟被魏庸利用了去。
“魏大人倒是好手段。”她缓缓抬手,将鬓边的白玉簪取下,露出光洁的额头,“先帝赐臣女归家时,曾命宗人府验过血脉,太庙的玉牒上早已添了臣女的名字,难道这些还不够证明?”
“血脉可验,玉牒可改!”魏庸寸步不让,目光扫过殿内众人,“如今摄政王殿下辅政,朝中却有来历不明之人以皇姐自居,若真是敌国细作混入宫闱,动摇我北朔根基,谁能担此重任?”
这话直指慕容彻。
站在百官之首的摄政王慕容彻始终沉默着。玄色王袍上绣着四爪金龙,腰间玉带勾勒出挺拔的身形,他墨发用紫金冠束起,侧脸线条冷硬如雕塑,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听到“敌国细作”四字时,极快地瞥了林晚一眼,眸底翻涌着旁人看不懂的情绪。
明睿被魏庸的话鼓噪得愈发激动,他从龙椅上欠起身,小脸上满是戒备:“皇姐若真无私心,便证明给朕看!证明你不是……不是骗子!”
她深吸一口气,抬手解开衣领处的盘扣,将衣襟微微拉开。颈侧肌肤莹白如玉,靠近锁骨的地方,一枚指甲盖大小的梅花形胎记清晰可见,边缘带着淡淡的粉晕,在晨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
“陛下可还记得?”她声音放柔了些,目光掠过明睿,“先帝归天前曾与你说过,嫡长姐颈间有梅花胎记,是荣贵妃亲自为臣女取的名——‘晚’,便是取‘梅开晚节’之意。”
明睿的眼神闪烁起来,小手不自觉地松了松龙椅扶手。他记得父皇临终前确实说过这话,只是近来魏庸日日在他耳边念叨“林晚来历可疑”,那些模糊的记忆早已被猜疑覆盖。
“胎记能作伪,谁知道是不是后来纹上的?”魏庸依旧不依不饶,眼神阴鸷地盯着林晚,“当年荣贵妃给公主的信物呢?那枚刻着‘晚’字的银锁片,你若拿得出来,老臣便信你!”
这话一出,慕容彻的指尖在袖中微微收紧。他比谁都清楚,那枚银锁片是林晚流落民间时唯一的信物,当年在将军府初见时,她总爱把那枚磨得发亮的锁片攥在手里。可归京后她从未在人前显露,魏庸如何会知道锁片的存在?
林晚垂眸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又有几分释然。她缓缓从颈间解下一条细银链,链端悬着的银锁片在空中晃了晃,阳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锁片上,折射出细碎的光。
锁片不大,边缘已被磨得圆润,正面刻着一朵含苞的梅花,背面是一个遒劲的“晚”字,笔画深处还残留着经年累月的体温。她抬手将锁片递向明睿,银链在她腕间划出一道浅浅的弧光。
“这锁片臣女戴了十五年。”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殿内每一个角落,“当年宫廷大乱,乳母抱着臣女逃出时,只来得及将这个塞进臣女襁褓。流落乡野时,曾有歹人想抢这锁片换钱,臣女拼死护着,手上至今还有疤痕。”
她说着摊开左手,虎口处果然有一道浅浅的疤痕,在白皙的肌肤上格外显眼。
“陛下若还不信,可拿荣贵妃之物比对。”林晚的目光转向魏庸,陡然锐利起来,“这锁片内侧刻着荣贵妃的私章,是当年内务府奉旨打造,全天下仅此一枚。魏大人说臣女是伪冒,莫非是见过真正的锁片?还是说……当年的宫廷大乱,魏大人也参与其中?”
最后一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魏庸心上。他脸色骤变,后退半步险些站稳,指着林晚的手指都在发抖:“你……你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一查便知。”慕容彻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如洪钟,瞬间压下了殿内的嘈杂,“来人,将魏庸拿下,彻查其与当年宫变的关联!”
禁军应声上前,魏庸还在挣扎着叫喊,却被死死按住。那名作证的老妇早已瘫软在地,哭喊着求饶,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嚣张。
明睿看着被押下去的魏庸,又看看林晚手中的银锁片,眼圈忽然红了。他从龙椅上跳下来,几步跑到林晚面前,小手抓住她的衣袖,带着哭腔道:“皇姐……对不起,是朕错了,朕不该信他们的话……”
林晚弯腰将银锁片重新戴回颈间,冰凉的金属贴着肌肤,却让她觉得无比安稳。她抬手摸了摸明睿的头,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陛下年幼,被奸人蒙蔽也属寻常。只是往后要记得,识人需用心,而非听人谗言。”
明睿重重点头,攥着她衣袖的手更紧了些。
慕容彻站在阶上看着这一幕,眸底的寒意渐渐散去。晨光穿过窗棂落在林晚身上,将她玄色的宫装染上一层金边,颈间的银锁片在光线下轻轻晃动,像一颗悬在心头的星子,终于落回了应在的位置。
殿外的风穿过回廊,带来初夏的暖意,太和殿内的寒意悄然消融,只余下金砖上尚未散尽的,属于银锁片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