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风卷着碎雪掠过校场,把巡逻士兵的甲叶撞得叮当作响。萧澈站在点将台最高阶,玄色劲装外罩着件墨貂披风,披风下摆被风掀起,露出腰间悬着的虎头佩——那是当年林晚及笄时,他亲手打磨的和田玉,如今玉面已被摩挲得温润透亮。
台下的演武场上传来整齐的呼喝声,三千禁军正在进行夜间操练。往日这个时辰本该是换岗休憩的时刻,如今却因摄政王亲下的整肃令,连伙夫都要轮值站哨。萧澈的目光扫过队列,落在第三排那个脚步虚浮的士兵身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列阵!”他扬声下令,声音裹着寒气穿透风声。
士兵们迅速变换阵型,唯有那个士兵慢了半拍,手中的长枪“哐当”一声砸在冻硬的地面上。周遭顿时响起窃窃私语,几个老兵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这士兵是户部侍郎的远房侄子,前几日刚塞进禁军,仗着后台向来懒散。
萧澈走下点将台,玄靴踩在结了薄冰的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在那士兵面前站定,对方慌忙跪地,甲胄撞在地上发出闷响:“殿、殿下饶命!小的脚滑……”
“抬起头来。”萧澈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士兵战战兢兢地抬头,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酒气。萧澈的目光落在他腰间——那里别着个鎏金酒囊,囊口的穗子还在微微晃动。
“禁军条例第三章第七条,”萧澈缓缓开口,指尖叩了叩腰间的虎头佩,“戌时后不得饮酒,违令者,杖二十,贬至边关戍守。你可知罪?”
士兵脸色煞白,连连磕头:“殿下开恩!小的叔叔是……”
“户部侍郎?”萧澈打断他,俯身捡起地上的长枪,枪杆在他掌心转了个圈,稳稳停在士兵面前,“便是你叔叔站在这里,今日这二十杖也少不了。”
他扬手招来亲卫:“拖下去,按军法处置。”
亲卫应声上前,那士兵还在哭喊着挣扎,却被死死按住拖出了演武场。周遭的呼喝声瞬间噤了,连风都仿佛停了一瞬。萧澈掂了掂手中的长枪,枪尖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你们记着,这身甲胄穿在身上,护的是大靖的万里河山,不是谁家的富贵前程。往后再有违令者,无论出身,一律按军法处置!”
“喏!”三千将士齐声应和,声浪撞在营房的梁柱上,震落了檐角的碎雪。
操练结束时已近子时,萧澈回到军帐,帐内只点着一盏孤灯。亲兵端来的姜汤早已凉透,他却浑然不觉,径直走到案前坐下。案上堆着几本奏折,是今日内侍从宫里送来的,最上面一本写着“请奏减免江南盐税”,字里行间透着几分谄媚——不用看落款,他也知道是户部侍郎的手笔。
他拿起朱笔,笔尖悬在奏折上迟迟未落。烛火跳跃着,在帐壁上投下他清瘦的影子,倒让他想起三年前的上元节。那时林晚还在将军府,总爱趁他处理军务时,偷偷在他案上摆一碗甜汤,汤碗边总沾着点桂花蜜,是她从后院的老桂树上采的。
“殿下,”亲卫在外禀报,“陛下派人送了卷宗来,说是关于西域通商的章程。”
萧澈回过神,将朱笔搁在笔山上:“呈进来。”
卷宗用明黄锦缎包着,打开时飘出一张素笺,上面是皇帝苍劲的字迹:“西域不稳,需早做打算。朝堂之事,亦该学着经手了。”
他指尖划过“朝堂之事”四字,想起白日里在演武场听到的流言。说他沉湎旧情,连早朝都敢旷了去;说他空有皇子之名,不过是靠着将军府的旧部才坐稳禁军统领的位置。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心上,却不及午夜梦回时,林晚在喜堂转身离去的背影来得剜心。
那日她穿着大红嫁衣,凤冠霞帔衬得脸颊莹白如玉。他掀开盖头时,正撞见她眼底的泪,像断线的珍珠砸在红绸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她说“萧澈,等我”,话音未落,就被闯进来的黑衣人护着离开了,只留下一支断裂的凤钗,插在喜堂的红烛里,烧得只剩半截铜芯。
他握紧拳头,指节泛白。这三年来,他守着禁军,守着将军府的旧部,守着这座没有她的京城,以为只要等下去,总能等到她回来。可慕容彻说得对,他不能再等了。她在那边要面对什么,他猜得到——王权倾轧,刀光剑影,若他自己都立不住脚,将来又能为她做些什么?
萧澈重新拿起朱笔,在江南盐税的奏折上落下批语,字迹力透纸背:“盐税乃国之根本,减免需核查商户实据,不可徇私。着户部侍郎三日内呈明细,逾期以渎职论罪。”
写完,他将奏折推到一旁,翻开西域通商的卷宗。烛火映着他的侧脸,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往日里总带着几分温和的眉眼,此刻染上了坚毅的棱角。他想起林晚曾说,西域的葡萄酿最是醇厚,等天下太平了,要陪他去尝尝。
“天下太平……”他低声重复,指尖在卷宗上的舆图划过,从京城一直划到西域的戈壁,“总要亲手挣来,才算数。”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帐帘的缝隙照进来,落在案头的虎头佩上。玉佩上的虎目在月光下仿佛活了过来,像极了林晚当年送他时,踮着脚在他耳边说的:“萧澈,你要像猛虎一样,守住自己想守的东西啊。”
他将卷宗里的章程细细看过,在几处关键处用朱笔圈点,又找来西域的舆图,在边境的几处关隘做了标记。帐内的烛火燃了整整一夜,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终于透出些微的暖意。
晨光中,萧澈走出军帐,亲卫见他眼下的青黑,正要开口,却被他抬手止住。他望着演武场上升起的朝阳,玄色披风在晨风中舒展,像振翅欲飞的鹰。
“备马,”他道,声音带着彻夜未眠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去皇宫。”
亲卫愣了一下,随即躬身应道:“喏!”
马蹄声踏过初融的雪水,朝着皇城的方向而去。萧澈坐在马背上,望着前方巍峨的宫墙,掌心的虎头佩还带着体温。他知道,从今日起,他要走的路会比校场的冰面更难行,可只要想到那个可能的未来——她在彼岸执掌乾坤,他在此处安定山河,终有一日能并肩立于太平盛世——心头的寒意,便化作了滚烫的动力。